消失的二十年如今也变成了早有预谋的一步棋。
尽管关于师兄本人身上还有众多谜团,但是她从不去问。
可她总觉得对方大约是懂她的。
就算不懂,好像也猜得准她。
容有衡愣神,忽然听见邹娥皇轻轻一笑。
她还未落下的棋变了轨迹,棋布错峙一瞬烟消云散。
“恭贺师兄得胜此局。”
邹娥皇觉得怎么下都没意思,索性让棋于他了。
容有衡心如明镜,只是微笑:“你又哄我了。”
他顿了顿,却是说:“二十年前,天下大旱,妖族入侵,民间哀鸿遍野,世家鱼肉百姓,于是有位豪杰举周之大旗,自北海起兵,然而妖族叛乱平复后,世家遂起亡其,门派断其后路,征伐十年不止,于雪山上斩其双腿炼旗,名震一时的姜英自此下落不明。”
“很多人都说她死了。”
“但是我知道师妹,大旱平息之后,近十年你又下山了一次,别人都说你是为了寻找我的‘骸骨’,可你归来只带了个残了腿的女人。”
“谦立延,孙峰贰都在她的麾下,想要他们听命,你带她再好不过。”
第57章 这世上会有人恨她。
邹娥皇很久没有听人说过姜英这两个字了。
这个名字对于世家来说, 更像是一团模糊的血,带着惨状的颜色,落在斑驳的墙上, 最后成了擦不掉的脏渍;
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则是上山的朝阳,最后的烛火,微弱而不灭, 群起而不诛,永远带了点末路英雄的悲壮色彩——门阀豪俊的年代,是最后的信仰。
妖族入侵后, 外患解决。
于是世家并起,* 共十州发兵北海。
她师兄说的还是保守了一点。
名震一时这个词不如臭名昭著。
在那个时候,杀姜英,是最正确的口号。
世家对门派说, 姜英所图甚大, 要继周之后再建一个国度;世家对百姓说,姜英不是好人, 干旱、妖族背后都有她的推波助力。
于是传到邹娥皇耳朵里的姜英, 就变成了三头六臂,所以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掌握了北海平家的内政;又生得凶神恶煞,所以哪怕成为了一方枭雄,后宫也空置无人。
总而言之, 该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而当邹娥皇耗费十日,最后只在雪山之上, 翻到了一个双腿空荡荡的瘦小柴弱女子的时候——
她是完全没有想到过,姜印容原来就是姜英。
姜英, 原来也可以不那么强壮。
姜英,甚至都可以没那么多雄心壮志。
雪封的洞穴里,断了双腿的女子半支着身子,微靠在枯草堆里,半丈远处是灭了的篝火,白气从她鼻息中呼出的时候像结了冰。
邹娥皇看不清这女子的神色。
她只听见了女子的笑。
悲凉?说不上。
讥讽?谈不得。
只是很沙哑地笑,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
这女子问邹娥皇:“姑娘,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腿如何了?”
邹娥皇这才发现,这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珠子里却是灰茫茫的,没有神采,应当是看不见了——所以才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没了。
凶神恶煞?三头六臂?
都不是,甚至还比旁人多了一双盲眼,少了两条健全的腿。
…
“能治。”
姜印容扭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明珠微微笑,“邹仙长当时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从练武场出来,明珠已经自发为她推起了轮椅。
两人不知如何就聊上了。
明珠听她谈起过去的经历,总觉得有些耳熟。
姜印容说,她并不是密州人,是北海的一位渔民。
“天下四海,幻海天,北海,东海,死海,但是东海是龙族手下,死海归属仙门昆仑,幻海天七十年一现世。那么北海渔业发达,便是自然的。”
“你是密州世家出来的小姐,大约听过北海平家的名声。我年轻的时候,便是在他们那里当牛做马。”
明珠想,姜印容调查过她,所以才会知道她的出身。
是密州何家派来的人、还是女子会出了什么差错…
明珠直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的眼珠,企图在里面找到半分的心虚。
却只看见了浅薄的笑意。
这个叫姜印容的女人眉毛极粗,因而显得英气,然而眼睛又浅淡,里面的笑意哪怕荡出来了也不会显得热烈。
好像一块冰。
但是谈起邹娥皇的时候,这双淡笑的眼又会敛起,只剩下了嘴角那一半的似笑非笑。
“别那么紧张明姑娘。”
姜印容微微叹气,“我年轻的时候在平家当牛做马,但那个地方可不是好呆的,我逃去过密州,你们密州姑娘发簪与别个地方不同,且有很多规矩,平民不能簪白玉兰...因而我猜,你是不是密州的——”
下一瞬,明珠冷冷打断道。
“无需多说,你不是因为我叹气所以才搭话的吧,练武场上全是木桩,根本不适合你修炼,你该去瀑布磨心,也就是说,你的目标明确,不是兴起搭话。”
明珠将轮椅向前轻轻一推,撤开了手。
如果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的话,在对方谈起邹娥皇后,明珠心里便如明镜,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相识。
姜印容找她,一定是心怀鬼胎。
轮椅咕噜咕噜向前,最后撞在了石阶上。
一路羸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轮椅上直起了身。
倒不如说,在修者以力抗天的年代,这人还能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就是一种极其不“修士”的表现。
姜印容张开双手,空荡荡的腿裤,慢慢凝结出了冰柱,撑在地上,下坡的夕阳在她身后熠熠生辉。
“是啊。”
明珠听见姜印容竟轻笑承认了。
“我确实非一时兴起。”
“你若拜她为师失败了,那便叫我一声师姐,算得上是同命相连;可若你成功了,那便是我姜某人的眼中钉,非除不可。”
姜印容说的坦荡荡。
光折射在冰凝结成的双腿上,闪出寒芒。
明珠心里忽然一空。
好熟悉,这个人给她的感觉真的好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
邹娥皇从回忆中抽身,她离开棋桌,抻着懒腰。
当枯枝将光影打的零落,斑驳的暖阳像浓稠的河水一样渡在邹娥皇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干干净净,只余一轮晚日映在瞳孔里的光晕。
容有衡心跳微错了半拍。
“师兄,你猜的不错。”
她道:“但是姜英已经死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叫姜印容。”
“姜英阴翳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