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确定的,其实也就剩下了那么一个人。
就连软榻上不断挣扎的青度,此刻也有所预料,将视线转到了娥皇身上。
邹娥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容有衡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他似笑非笑地乜了眼何言知:“何圣人,咱们就此在这别过,相信以你的实力,拦住一群小妖不在话下,我和师妹就去追捕异目了。”
“真君哪里的话,”何言知亦假惺惺地笑了下,“去拦妖族我自然义不容辞,我虽然醒来的时间晚,但已听过真君和上一任久俊惨败的一战,自然不能让真君再伤怀一次了。”
“只是,”那何圣话音一转,“我实力并未完全恢复,还要多一个人跟着才好,既然真君要去追捕异目,那么就还要拜托小邹了...”
容有衡冷笑,刚要骂一句痴心妄想,就被身侧的人按住了。
按住他的人,是终于反应过来的邹娥皇。
她看着何言知,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便已算拒绝。
她再怎么嫌师兄幼稚,也只是自家人之间的打趣,和对外人的排斥不一样。
咯噔地一声响。
瓷白的杯子从桌角跌下,碎了个彻底。
…
三人临近出门,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何言知唤住了邹娥皇。
他鼓起勇气,低头诚恳道:“小邹,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不对,但我除了那条路别无可走,修士无轮回,今世若不能得道成仙,那没了也就是没了...”
邹娥皇的脚步顿了下,她立在门口。
此刻这姑娘的背影,竟让何言知幻视了刚复活的那日。
那日他看着她的背影在晨光下拉长,然后一点点走远。
就像是指尖怎么攒也留不住的沙。
容有衡闻言意外挑眉,他抱臂站在邹娥皇身侧,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却只听得他师妹是这么回复那个圣人的:
“何言知,有的话要是展开说了,咱们彼此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邹娥皇目光平静望着外面乌黑的夜,月色里仿佛还能见到昔日里笑盈盈的书生。
她轻声说:“就像你说的一样,修士争命,你用什么途径保住自己的命,都只能算你有手段,我愿赌服输。真的。”
“我救你,是因为我之前拿你当朋友。”
“救你这件事,本身就和你没关系的,救你之前我也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还想不想活。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朋友不能死的那么窝囊——”
那个轻声说话的姑娘终于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何言知,道:
“你骗我,也不需要和我道歉的,那只能算我蠢,识人不清。”
“何言知,站在天道的规则来看,你复活那日,咱们就已经两清了。站在我的角度来看,你我早已不是朋友了。而站在你的角度来看,我恐怕从来担不得朋友二字。”
“此刻你愿意替密州乃至天下,去探久俊一脉,我敬你。他日待如何,再说后话。”
大殿映衬的烛光里,照得圣人脸上是半明半灭。
而那姑娘最后留给了他是只是一句忠告。
“你记着,我不是要绑架你,但未来倘若有一日,我觉得你害了人,那我会来讨回你的命的。我不觉得我复活了你,你就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但不能因为我救了你,就改变那些个本来活得好好的人的命。”
邹娥皇握着她的剑,说完便转身。
她散着花白的发,慢慢走向了无光的夜。
而一侧,容有衡摸着鼻子忽然一笑,跟了上去。
只剩下了一个何言知裹着狐裘,踏出了亮堂的大殿,披着月霜,像是尊僵硬的雕像。
他不是输给了人心,也不是输给了容有衡。
这个算无遗漏的圣人,最后只是败给了朋友二字。
轻飘飘的朋友,二字。
可是在这朋友两个字就这么重要吗?
周平曾经也对他说过他们是朋友,还不是一转身就把他卖了。
朋友这两个字,他何言知的朋友,有这么值钱吗?
半响,一阵压抑的笑,穿过长廊。
青袍捂脸,那书生笑来着哭,哭来着笑。
一滴在复活之日尚未落下的泪,此刻滚烫,慢慢滑落书生的面靥,就像未凉的热血。
第44章 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
容有衡走在邹娥皇身后。
他上一辈子飞扬跋扈, 从没有机会这么看一个人的背影;当然旁人也发怵这活阎王,不敢轻易就把后脑勺对着他。
这辈子容有衡装成了一个合格的君子,然而出门做事代表世外仙的蓬莱, 从来也没有人敢让他屈居人后。
但是邹娥皇不是别人。
她是他的师妹。
也不止是他的师妹。
容有衡眼神平直,并没有什么难为情,但也绝算不得坦荡,只有幽深的一片光在这眸里, 好像带了点些微的渴望不可求。
就在这个当口,他似乎本能地就要说些什么地当口,却只听见邹娥皇的一阵传音。
“师兄,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全。”
四下无人, 若还要传音,那么要防的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位手握密州令,可听风吹草动的何言知。
邹娥皇背着手走在前面,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异目, 只是刚刚撂下狠话就走了出来。
但她知道她师兄。
刚刚看似打岔,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 正好绕开了原先的话题, 这说明,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至少是,不能当着何言知面说的。
邹娥皇其实和容有衡交情不深,但是同门之情的天然因素,以及那几千年的朝夕相处, 哪怕是两块石头,多少也混了个眼熟。她和她师兄交情不深, 但绝对了解彼此。
至少她明白,她师兄就算有什么话要说, 也绝对不会是避着她的,在修仙人的观念里,同门就好比兄弟姐妹,一家人从不关屋说两家话。
哪怕邹娥皇和鱼澹,这两人看似关系不好,出门在外,对于对方也用都是维护。
这是一种本能,同门之间本能的相信与交托。
容有衡眉眼忽然微弯。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极好的男子,但却没有半分阴柔的女相。此刻笑意溶溶,融入了三分月色与凉风。
“师妹聪明。”
此句亦是传音。
对于容有衡来说,若他想要避开何言知,有千万种方法,但不会有任意一种比起邹娥皇主动提出更让他心神愉悦,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和他,才是一边的。
邹娥皇唯见容有衡抬手,被他唤作“异目”的透明魂体正在不断挣扎,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好像一只被掐住七寸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