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不过是他想出去,周峰便带他出去了。
宫外的世界喧嚣,热闹,和空旷几乎没什么人的宫殿不同。
小孩子总是充满好奇心,小皇帝虽然害怕周峰,但是如今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谁也不认识,除了这个冷面的坏蛋。
小孩子看见成串的糖葫芦,糖浆亮黄,山楂红脆,拉着周峰一截袖子迈不开步。
周峰那时候也在盯着山楂愣神,常年隐居林中的剑客小时候也没吃过零嘴,头一次和玄柘出游的时候,玄柘也是此番眼巴巴的模样,显得可怜。
“周相……”孩子小声打断了周峰的思绪。
他做不惯哄孩子的事情,买了根山药葫芦,又买了根山楂葫芦,用透明轻薄的糯米皮一包,塞给皇帝,生硬又毫不客气的说。
“皇上,吃吧。”
小皇上接过来那根糖葫芦,探出舌尖舔一口上头的糖衣,沁满心的甜,山楂虽然酸,可吃到肚里,只觉得甘甜。
米糕糖水也吃得,花灯杂耍也看过,鬼脸面具,街摊小巷,小皇上玩了个遍。
他那时候偷偷的想,假如父皇是周峰就好了。
小皇帝小时候和亲爹并不很亲,甚至七年时间见过的次数不过三四面。
老皇帝当时的宠妃没生子,皇帝就眼巴巴的把那女人捧在手里宠,等着那金贵的肚皮里可以蹦出个小娃娃。
对于其他后妃的子嗣,自然也就不是那么在意。何况,他孩子又多,根本就看不过来,感情自然也就不深厚。
周峰是唯一一个,把他当孩子看的人。
母后对他寄予厚望,经常教导他要好好读书,和老师一样刻板又有威严,其实他的童年并不算多么快乐,唯一的鲜活就是周峰曾经带着他出游。
自从周峰死后,他也微服出巡过几次,可那感觉,再也没了当初的欣喜,——物是人非罢了。
这是周峰离开的第四十个年头了。
玄柘守着过去的记忆,日日大醉酩酊。
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那汪曾经涌动的泉水清澈凉透,能见到游曳的鱼儿,那株老梅缀着万千落雪,只消一阵风就吹的簌簌。
小周,他的那名肱骨之臣没有尸身,只在他们初次相见的地方留下个衣冠冢。
彼时白日倾颓,鲜衣怒马踏飞沙,僵紫马鞭朔朔生风,阳春三月扑柳絮,模糊俊俏青年郎。
那是他第一次和周峰踏青,远山般的眉,薄而多情的唇,就将时间定格。
无忧无虑总在过去,伤情伤心总在未来。
如今玄柘也早生华发,雪鬓霜鬟,却把周峰记得愈发清晰,无数个梦境或者现实里,那副水墨图遥遥扑开,他从画里走出来,半是笑半是恼,责他半生多情。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当初想救的人救不得,想杀的人也不能杀。
周峰一心求死,只为了给他的大楚留下安宁,归隐山林又如何,诈死逃脱又如何,他总说玄柘是一根筋,到头来,他自己才是那个一根筋的大傻子。
玄柘在火刑那天,去了皇宫,剑挑三千精卫,他只杀了那个位置上的皇帝。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龙袍加身者,纵使身有千疮孔,但杀心亦不减。
玄柘脸上尽是血污,眼角还滴着血,黏在睫毛上,他勾起唇角,展颜一笑,翩然又肆意。
“我来杀你。”
作者有话说: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引自白居易。
第15章上林苑(十一)
——尘埃落定——
虽面对疯狂的剑客,皇帝却波澜不惊,镇定自若。他师承周峰亲自为他找来的帝王师,学过的道理知识,不允许自己懦弱。
曾经战战兢兢,没有长大的小孩,终于不愧是周峰曾教导过的半个学生。
已经黄袍加身的皇帝呵退身边的人,用手指着自己的脖颈,目光冰冷,又似乎也掺杂着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每一步棋,都是周峰自己教我的,什么时候甩出流言,什么时候减弱他的旧部,什么时候让他的心腹告老还乡,是他自己不想活!”
“你想杀我,那我就给你杀,周峰他就白死了!”
玄柘眼神有了波澜,握紧的剑也捏不住,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既然不想活,那他算什么,曾经的许诺,难道只是一个笑话吗?
原是,到头来不过一枕黄粱,那何必情深一往。
又何必,情深一往。
许是当今皇上内心有愧,老来也想多做善事,临终前召集能工巧匠,构建上林苑。
据说当初判错了的那个佞臣周峰其实是个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忠臣,他死在高火台上,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妻子没有子嗣,府邸里也没什么钱财器物,只有一头的四脚兽陪着他。
皇帝为了以示对过去错误的弥补,善待他的四脚兽,构建上林苑,养它为尊,统御万兽,还赐名为「麒麟」,和上古传闻中的瑞兽名字,一模一样。
上林别苑,万兽奔腾。
火红的麒麟病怏怏的卧在一棵老梅树下,都道是周峰不想活,不愿活。
谁知道他本就活不长。
数十载春秋的殚精竭虑,早就熬干了他的心血,本就寿命所剩无几,日日还要躲避追杀,如此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