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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几枚铜板翻滚着落在石桌上,一只手不紧不慢地将之一一拾起,又在掌心抛了抛。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是一截月白色的衣袖,漆黑的长发如流水般蜿蜒其上,夕阳洒落,令小少年的侧影蒙上淡淡的霞光。随着流民陆续离开,结束县衙实习的谢拾总算得以归家,今日是归家的第二天,谢拾一早就来了白云观,前次府试能在青云观安心备考,还不曾感谢过玄真道人呢趁玄真道人在前殿招待香客,谢拾习以为常地待在后院中下棋吃茶,闲来无事起了一卦。“乾元、亨、利、贞。”他熟练地解读卦象,也算顺便温习易之本经,摇头晃脑地默背起来,“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以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背到最后几字,思及这段时日的风波与天子御驾亲征脱不了干系,谢拾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何谓“首出庶物”阳气循环,冬尽春来也何谓“万国咸宁”立君而天下皆宁谢拾沉吟道“此卦有理”作为一介小小童生,并不知晓战事内情,谢拾所能看到的只有呈现在眼前的事实年轻气盛的天子鲁莽出兵,却一脚踏入敌人设计好的陷阱,非但丧师辱国,更是牵引大量官军勤王,以至于北虏肆虐,而北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如今的结果,毫无疑问天子必须承担最大的责任。既如此,大概该换一个天子或许就真的“万国咸宁”了。自幼在四书五经与三纲五常的熏陶中长大,却并未全盘吸收其中思想的谢拾如此理所当然地想着,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一袭轻便道袍的玄阳老道转入院中“这才多久,小友对易造诣愈发深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又颇为可惜地问“方才老道在前殿解卦时,还有香客问小神仙何在,你当真不再做这个小神仙”谢拾忙摇头,坚定拒绝道“不了。我又不是正经道士,也没个度牒,当初仗着年龄小没人认得,也就罢了。如今已是童生,教人知晓,免不了一番风波。”虽说永昌皇帝以来崇道之风水涨船高,道袍都成了许多士人习以为常的常服,就连朝堂上的大官都不讳言崇道向佛,可顶着童生功名在道观里当“神棍”未免太过冒险。万一被有心人揪住就不好了。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令谢拾知晓如今的安稳有多难得,既然有了“考取秀才、替家中免役”这一短期目标,他自然要避免隐患。玄真老道明白他的顾虑,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相劝。却也难免怀念起当初一老一小默契无间的时光,昔日肉嘟嘟的小团子,转眼便已成了眼前这个节节蹿高的青葱少年,令人不禁感叹日月如梭。“可惜可惜道门失一人才”玄真老道连连拊掌感叹起来谢拾一时哭笑不得怎的就将他开除道门了目标都是求道飞升,殊途同归才对嘛不等他辩解一二,却听玄真老道话锋一转“失了掐指算卦的小神仙,却多了匡世济民的谢知归”他正色道,“道门失一人才,大齐得一大才,老道为天下贺”一开口就是“匡世济民”,不得不说,玄真道人对谢拾期许之高,令后者都吃了一惊。谢拾怔了好一会儿。做不了小神仙,就做回谢知归暂时不能出世逍遥,就入世匡扶天下不过放弃修仙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改造人间又不耽误他修行成仙。尽管不知玄真道人从何而来这等信心,不过,自觉早已领悟修行秘诀的谢拾却是认真点头“道长厚爱,我自当勉力”玄真老道不由一笑。多年相处下来,玄真老道已断定谢拾绝非池中之物,许多蛛丝马迹中都透出神异,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胸膛中那颗济世之心。哪怕是他这样的出家人,终究不曾断了七情六欲,依旧牵挂着红尘。每每看到这样的少年人,便对大齐的未来充满希望。远处夕阳落山,道人宽大的袍袖在山风中飞舞,他举茶一饮而尽“善哉善哉”来之前就同家里人打过招呼,谢拾在白云观中用过晚膳才回家。若说几年前的他还因为年龄太小受到长辈限制,不能随便乱跑,如今的谢拾便没有了这样的烦恼。年仅十岁的谢拾,顶着童生的光环,又有板上钉钉的秀才身份,不知不觉周围的人都开始以看待成年人的眼光看待他。家里人还好,乡民同他说话时都比从前拘束了许多,已经提前将他当秀才公看待,几乎与昔日对待徐夫子的态度相差不多。就连曾经的小伙伴都在他面前拘谨起来,即便有那么几个大大咧咧的,与谢拾嘻嘻哈哈几句,喊他一起玩,便要被自家长辈拎着耳朵训斥一通“你当未来的秀才公跟你一样,可别耽误了人家读书”谢拾对此很不适应,他连连道“各位叔伯婶婶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何以如此生疏”童生这层光环天然令人敬畏,见多了读书人考取功名后高人一等的姿态,谢拾一如既往的态度反而令乡民们受宠若惊。众人面对他时虽不再那么拘束,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态度。尽管他年纪小,可包括村长在内,谁敢在其面前拿大
或许有些读书人会享受特殊待遇,以为是苦读多年该有的收获,甚至他们读书科举本就是为了成为“人上人”谢拾却不然。地位提升带来的特殊待遇不曾让他欣喜若狂,反而在他心中掀起淡淡的苦闷。可即便说给家里人听,他们也是不懂的。哪怕二姐谢兰,都觉得小堂弟是闲出了毛病。惟一能听他倾诉的竟然只剩下胖狸猫,它大概能明白宿主的失落从何而来,却也没有点破,只是宽慰道[宿主别想太多。从前宿主被全家当神仙下凡,在白云
', ' ')('观做小神仙的日子,不就很快活吗]“这不一样”不过,究竟哪里不一样,如今阅历尚且不够的谢拾却说不出来,只知道在乡民们面对他受到拘束的同时,他也受到了拘束。很快谢拾便没心思再多愁善感。因着北地战事的阻隔,迟来的喜讯终于传回泊阳县今科会试,徐夫子荣登杏榜,又在殿试考取二甲第十的成绩,高中进士收到喜讯的谢拾第一时间来到徐家道贺,这才发现闻讯而来的人早已踏破门槛。迟来一步的他竟是被人群堵在了门外,倒是徐守文不知怎的从里面悄悄溜了出来。师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人群,找了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徐守文长出一口气。他抱怨道“阿拾你是不知道,那群三姑六婆简直像是要吃了我,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孙女,还不知高矮胖瘦便跟下饺子一样掉了下来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定亲”听着徐守文喋喋不休的抱怨,谢拾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活灵活现的画面,他试图抑制上扬的嘴角,努力半天却宣告失败。“噗”徐守文“”有这么幸灾乐祸的吗这小师弟不能要了徐守文脸一黑“你还笑我,再过几个月,可就轮到我看你的笑话了。”毕竟他自己能不能中院试尚且未知,谢拾却是保送,等十岁的秀才新鲜出炉,“如狼似虎”的三公六婆还不统统扑上来这下轮到谢拾沉默了。好一记精准的回旋镖“我才十岁,不至于罢”“我也才十二呢”徐守文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看到自家小师弟懵逼的表情,他立刻乐了起来,“十岁才招人呢若是二十、三十,还不见得那么招人稀罕。”将烦恼与小师弟共享,瞬间少了一半,反而收获到能看小师弟笑话的快乐,徐守文心情大好,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我爹寄回来的信,喏,这是给你的。”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各自看完了信,不约而同哀叹“夫子我爹回不成了”按理来说,新科进士授官之后,朝廷一般都会给他们留一段短暂的假期,方便他们归乡摆酒请客,或者带上家人一同赴任。偏偏今科情况却有所不同。殿试结束于三月,除却前三甲直接进入翰林院,其余新科进士还得参加“管选”,其中成绩优异者方有机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徐夫子本已顺利被取为庶吉士,正待归乡之际,却逢北虏入侵,战事轰然爆发。随着天子御驾亲征先胜后败,京师上下风雨欲来,北地更是乱作一团,一群新科进士哪里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归乡哪怕幸运地避开了北虏,谁知会不会撞上盗匪如此一拖就拖到了六月。兵灾已消,可假期也没了。尽管对妻儿与弟子颇为挂念,千里之外的徐夫子唯一能做的只有鸿雁传书而已。师兄弟二人自是失望不已。不过,徐夫子信中提起的另一件事却瞬间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萧定邦原来此番大战背后还有这等隐情”只能说,待在京师的徐夫子消息就是比周知县更灵通。不过,朝廷没有理由隐瞒真相,用不了多久,此中内情必会传遍天下。而萧定邦也必然受尽天下人的声讨与唾骂。为家人报仇自然天经地义,可罪魁祸首已死,百姓何辜,受此牵连想到这段时间见到的流民,谢拾轻轻皱起了眉毛。并不曾经历过对方这些年所受的罪,也不知这个世界给予他怎样的磨难,以至于他甚至不惜毁掉他父亲守卫一生的江山谢拾心中首先涌出的是浓重的遗憾。倘若没有十三年前的那桩冤案,或许今日的叛国罪人本该是大齐最忠诚的守卫者,在史书中留下父子二人一门双杰的佳话。现实却是一个蒙冤而死,一个叛国而逃,江山动荡,百姓流离,没有一个赢家意识深处的胖狸猫立刻纠正道[北虏不就是最大赢家简直赢麻了。]谢拾“”这是什么冷笑话总之,了解真相后,谢拾顿时收回了对当今天子的种种腹诽,反倒是那位他从小听闻诸多荒唐事迹的永昌皇帝,令他生出无穷的恶感辣鸡先帝,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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