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她另有一分顾虑,她娘家那边他兄长因着侄儿的婚事,心气正不顺,来家中发了好一通。陈氏一想到这,长长的秀眉绞成一团。
原先她想着将叶娘许给侄儿,谁知婆母不愿,另许了卫家,她为此有些心虚气短,好些时候不敢回娘家,怕落娘家的埋怨,待到采桑时自家没一个人去帮忙,又落一分不好。她娘亲黄氏也对她生出许多不满,听了她大嫂几耳朵不阴不阳的讥诮。
黄氏是个藏不住话的,憋了气无可发泄,提了鲜果母鸡去看大女儿时,难免抱怨几句。
陈大娘子日日手压针线,瘦肩扛着家中重担,人早衰,发早白,犹如一截枯木,也只一双眼睛还有鲜活气。她麻木地听着母亲的抱怨,抱怨两个儿媳多事,抱怨孙男孙女吵闹,抱怨陈父不理俗事,又抱怨小女儿不识自家的苦心,竟然不应和孙儿与外孙女的亲事,反许给同村孤家。
陈大娘死鱼的眼,转了一下眼珠子,看着端了茶碗进来的女儿,一捧死灰里忽然迸出点点星火,她扯着一个僵硬的笑,讨好地,卑微地,又不容拒绝地道:“我家贞娘与叶娘年岁仿佛呢,三妹妹不愿嫁女,我却是愿意同长兄家亲上加亲。”
黄氏愣怔在,心下并不愿意,自己这个外孙女也是好的,女婿家却不怎么样,大女婿人到中年还在发白日梦,家中抠抠索索,子女教得也是抠抠索索,出去都不敢拿正眼瞧人。
陈大娘子见黄氏不吭声,又道:“三妹妹的女儿是娘的外孙女儿,我生得女儿莫非不是?”
黄氏瞪她:“一样都是外孙女儿,哪里不一样,只你多心。”
陈大娘子却是个咬住不松口的,多年辛劳,好似全身上下只一双手还是灵活的,眼是的木的,舌是拙的,人也是钝的,说出的话总不中听,她道:“哪里有一样的,十个手指有长短,儿子比女儿更值钱,这个女儿又不比那个女儿值钱,那个外孙女儿又比这个招人疼爱。我家贞娘,还比叶娘大一岁呢。阿娘既有好事,怎不想想我家贞娘?”
黄氏软下声,道:“你大侄儿的婚事,又不是我说了算,叶娘也是你兄嫂先相中的。眼下不是也没成?”
陈大娘子的抬起头,手上仍自发卷着线,定定道:“既没成,那就将贞娘定给我大侄儿,娘亲不也盼着亲上加亲?我家夫郎是读书人,说起来,贞娘也是读书人家养出的小娘子,清贵着呢。”
黄氏一口侄回嗓子里,觉得和自家大女儿实在说不了话,大女婿算哪门子的读书人,还清贵,清倒有,屁个贵。
陈大娘子却不罢休,非要逼着黄氏应下,又道:“娘亲又不要亲上加亲了?我家贞娘不中你意?”
黄氏无法,动动屁股,道:“我总要问问你兄嫂。”
陈大娘子又幽幽一口气:“当初阿爹阿娘将我许人时,倒没问过我愿不愿呢。”看看昏暗的草屋,顶漏墙斜,想想米缸,空空如也,被褥床铺处处都灰扑扑的,发着霉,要坏不坏,只她的女儿是鲜活的……“愿不愿的,也半辈子多了,又如何!”
黄氏半天不敢接话,自己这个大女儿确实过得苦,长叹一口气:“大囡,纵你逼娘认下亲,你兄嫂不认,贞娘便是嫁进门,哪有好的日子过度?”
陈大娘子死鱼样的眼睛又转了一下,道:“阿娘说什么呢,我几时逼阿娘?阿娘说这话是逼我和贞娘挂房梁。”
黄氏忙安抚道:“这话怎好胡说,你且等着,我回家跟你兄嫂提。”
陈大娘子默默地点了下头,停了下,又说起家道的艰难。黄氏再也坐不去,提着屁股,寻了个借口,逃也似得回了家,等到家,便将事说给陈父听。陈父对于清贫的大女儿一家却是极为偏爱的,非但不驳,反倒点头:“倒把贞娘忘了,与茂林相配,大女婿读书人,教出女儿自然贞贤。”
黄氏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陈父唤来陈大舅和徐氏,告诉儿子儿媳,要为大孙儿定下大外孙女儿的亲事。
陈大舅和徐氏双双一愣,夫妻二人心里都腾得生出一股怒气,叶娘他们夫妻都不甚满意,好在施家过得平顺,且小有积余,哪怕帮衬不上夫家,也不会拖后腿。大妹妹家的贞娘却不同,大妹夫半点本事没有,口内的清粥都要自己妻子父母一点点刨来,还要端个架子目下无尘的模样,一家人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活,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叶娘小家子气,贞娘更是缩头塌肩,见了人,连声都不敢出,遇着熟人也只蚊子一样哼哼几声,勤快倒是勤快,随她娘一样,一日到晚洗衣做饭,埋头绣花。只是,这样的小娘子,哪里能匹配得他们的茂林?
大妹妹家又是个无底洞,黄氏私底不知贴补了多少体己进去,得空去看女儿,不是米就是面,偶隔得久再捎只鸡去。
陈大舅和徐氏早已满腹怨言,无奈眼下还是二老当家,他们又好脸面,不愿同村夫俗妇一般,为着几捧米粮斤斤计较。
舍出去米粮也就罢了,自家还过得去,也不忍自己妹妹饿着肚子,只是大妹妹一家,没一个会做人的,得了好,不说句好话也就罢了,反一幅深受屈辱的模样。陈大舅一想起大妹夫的德行,一口牙都要倒了,这等人家如何结得亲?讨了一条米虫在米缸里,活该他俩贴补大妹妹一家一辈子。
陈大舅一向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小时就能气得陈父七窍生烟,何况现在生得硬翅膀,当下便驳道:“阿爹,这门亲事不妥当,我和我娘子心中都不大愿意。”
陈父正在兴头,迎头接了这盆冷水,黑着脸喝问:“哪里不好?叶娘既许了人,换了贞娘也是一样。
徐氏要笑不笑,道:“公爹,父不同母不同,如何一样。”叶娘都还马虎,何况贞娘,这两个小姑子实在可厌,一个不识抬举,一个悄没声的,倒要咬她一口。
陈父不悦:“都是表妹,亲上加亲,你们大妹夫腹有锦绣,教的女儿更是勤勉自重,堪和茂林相配。”
陈大舅没好气,道:“阿爹,你是老糊涂了,亲上加亲图一个锦上添花。大妹夫家有个甚?你儿无能,供得家中儿郎读书已经弯了腰,哪里还能供得妹夫一家读诗书。”
陈父恼怒不已,拿砚台砸到陈大舅:“你手里积得银钱,几时白送给了你妹夫,倒夸口给自己贴得金身。”
徐氏似真似假笑道:“公爹这话错了呢,高堂在不分家,我们哪敢留私钱,夫郎挣得银钱,都充在公中。”
陈父不理这些琐事,一时没听懂,黄氏却知大儿媳指责他们二老私下将钱贴给了女儿,一拍桌案道:“你一个当儿媳,倒来指责公婆,你数数,七出里你犯几条?”
徐氏拿手帕捂住脸就哭开了,陈大舅整个都毛躁了,起身道:“阿娘是要我休妻吗?休个屁,多此一举,拿绳勒死她让茂林替他娘守孝三年如何?”
黄氏差点没被气厥过去,陈父本就是个执拗的人,上了年纪,也越发不讲理了,道:“我这个当爷爷还定不得自己孙儿的婚事?将茂林叫来,问他愿不愿娶。”
陈二舅与余氏躲一旁不吭声,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强拉硬扯的,能得什么好?夫妻二人上前劝了一句,这一劝反倒火上浇油。陈父嫌二儿也生了反骨,陈大舅徐氏嫌他们挑拨离间。气得陈二舅甩手就出了门,余氏丢下一声冷笑,昂头走了。
陈茂林是个禀性良善的,往日就同情贞表妹吃了许多苦头,自家求娶叶表妹,叶表妹却许给了别家,他心里空落落,没个依托处。想着:男大当婚,不如娶了贞表妹,也省得她为贴补家里日日操劳。自己的心意……唉,人世哪得两全事。
他只听得陈父问话,没看见陈大舅和徐氏抛眼色,犹豫一番,就应了下来。
陈父眉开眼笑,笑夸孙儿知事识礼,陈大舅和徐氏气得想打死陈茂林,怒骂逆子蠢钝。
陈大舅气不顺,哪里管陈茂林自家要娶,耍起无赖来,咬死不应这门亲。他越想越生气,连带着怨上了陈氏,要是陈氏应了叶娘的婚事,哪还有这一遭啊。他吃了几杯酒,趁着酒性,搭了一条过路船,跑到陈氏面前指责陈氏误了茂林。
陈氏在兄长面前素来小心翼翼的,又心虚,体谅兄长吃了酒,轻声赔着不是。
陈大舅酒壮人胆,忽得计上心头,道:“那不如将萁娘许给茂林。”比起叶娘,陈大舅还更喜萁娘一些,动作麻利又爱笑,不怕事。
陈氏做梦也想不到兄长说出这种糊涂话,扶住一边案几,忍着气道:“大兄吃多了酒,我煮点陈皮,你吃一碗,去去酒意……”
陈大舅越想越觉这主意大妙,笑道:“三妹妹,我虽吃了酒,一路吹着风,又发了一通脾气,酒劲早过了。你细想想,萁娘许了茂林只有好,没有不好。”
陈氏软弱没有主见,又亲近娘家,这当口却警醒过来,这门亲事不可许,道:“阿兄知道的,我三个女儿的亲事,都捏在我婆母手里,我做不得主。”
陈大舅瞄一眼她的肚子,笑起来:“三妹妹,长兄教你一个乖,这当口你婆母只有顺你的,哪里会跟你顶着撞着。”
陈氏嘴里发苦,陈大舅的话里岂有半分为她着想,她为了这一桩不三不四的亲事,拿肚子要胁婆母,纵是一时如意,过后她如何在施家立足,怕是连夫郎都要离心。
更何况萁娘……她为母,岂能不盼她好的。
陈氏咬紧牙,抖着手,强撑着泣道:“阿兄,萁娘岁小,与侄儿不相合。阿兄要怨便怨我,我,我……我……不想许这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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