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7年的森林复兴计划。”信枫说,“植物保护学家黎勤先生带队进行的科研项目。”
顾退之骄傲地笑着说:“对呀,我的老师带队的项目。我是他的助手。”
信枫诧异万分,他分辨道:“可是团队对外公布的名单里没有你的名字啊?”
顾退之慢悠悠地走,嘴角勾着抹轻笑:“我是编外人员,不领津贴的,纯给老师当助手,74年的时候,他成了我的论文答辩导师。当时也是他好心培养我,一直让我跟着他。‘白色森林计划’启动了很多年,他带了我几个月,我这个助手也是没名号的,充其量算他手底下帮忙的学生。我当时跟着他翻山越岭,披星戴月,为了找植株,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你仔细找找看,在亚热带林区里应该会有几朵春剑,是我在云贵边境挖到的。”
“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要用来做保护的,就以为导师做研究用,还和他吵了很久。”
信枫淡笑,亚热带林区在走廊的深处,距离他们还隔着几片林区。他实在无法想象顾退之和人争执的模样,故意试探道:“为什么吵?”
“因为这花稀有,而且珍贵。这种花是木兰科单性木兰属的,不好培养,需要人特别用心地照料。不过它比银杏稍微好一点点,它的属下至少有两个种类。银杏从银杏纲开始就只有一棵树。”顾退之给他比划着,“打个比方,银杏这种树,它没有自己的任何亲戚,一旦银杏灭绝,这整个纲就被灭族了。界门纲目科属种。其实还是很可怕的。”
“所以我当时和导师提建议,这种兰花已经不多见了,还要一下子从荒郊野外移植五株到实验室里去,破坏它原本的生活条件,承担诸多不必要的风险,实在是不可取的做法。我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安上监测探头,或者在固定时期来这里查看?”
“但是后来我还是做了。”顾退之不由苦笑说,“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
信枫继续逗他,“说什么?说跋山涉水来取材监测很困难吗?”
“他说‘闭嘴’。”
“他逼我在贵州的深山里挖兰花,不然就不给我的论文签字。”
“好一道权钱交易。”信枫仿佛目睹了一场毁于摧眉折腰的交锋。
“是啊,但我这不叫权钱交易,这叫替国分忧。可怜我在荔波的喀斯特森林被蚊子咬了三天,也没换出一个优秀。”
顾退之带着苦恼地蹙眉说:“他嫌我的论文观点太过尖锐,特点突出,以至于优点和缺点都太过鲜明。”
信枫说:“人年轻的时候总有任性的时候。”
顾退之摊手:“估计我当时写的是‘人,失忆地栖息在大地上’之类的话吧,人老是这样,活地舒服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管不顾那些做过的错事。老师就说我态度不端正。”
【原句: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by海德格尔】
“我当时的课题是《圆明园废墟芦苇荡保护现状的调查研究》,以2064年至2074年的情况为例。”
“圆明园废墟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文明被毁灭的见证,然后人们在废墟上建立了另一座废墟,以保护文明的名义。”
信枫福至灵心,一针见血道:“他们清理了芦苇荡?”
顾退之颔首,解释说:“没有保护,反而快刀斩乱麻地把芦苇荡割去,生活在此的大苇莺的生存受到了严重威胁。他们在芦苇里筑巢,扎出杯子一样的窝,雌鸟整天窝在上面孵蛋。”
“扫荡芦苇这一壮举的成果是显著的,大苇莺落得鸡飞蛋打的结局。”
他们走到一片休息去,信枫拉着顾退之坐下。顾退之回忆了过往种种,又开口说道:“2012年的时候大苇莺被IU列为濒危。2040年被列为极危。2070年濒临灭绝,只有北欧的部分地区还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信枫手里拿着平板,他按亮屏幕,搜索了大苇莺的信息,看了一会儿他说道:“名录显示,大苇莺在2077年已经被提名野外灭绝。”
顾退之怅然地叹了口气说:“这篇文章被我老师看过后,他给景区写了封信,其实很多志愿者一直在做大苇莺的公益保护工作,许多鸟蛋也因此得以保全。后来传来消息,芦苇处理的方案终于得到改善了。其实我的专长一直是在木本植物这块儿,但是生态圈的各部分又是息息相关的,这样想来,我写这个课题也在情理之中。当时写的时候,圆明园湖泊里几乎已经见不到大苇莺的身影了,我查了很多资料,写下来更多的算是聊表慰藉,或者说记下点什么吧。”
顾退之看起来略显惆怅,最后摇摇头换来笑谈:“人在意气奋发的少年时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能够改变所处的环境。归根结底环境依旧在那里,它更多地是让人认清自己。”
“从那以后我发现以前好似走了歧路,我开始沉下心来反思自己。导师宽慰我要慢慢来,走的太快往往忘记出发时候的目的。”
他忍不住对着信枫笑叹:“感觉自己成长了许多。后来有天导师联络我,问我愿不愿意做这份工作,我说愿意。他就介绍我来到了地底。”
“这是个全新的世界,每天和世间万物打交道。做我们这一行,好像总是可以遇到很多常人无法看到的生老病死的事。一开始以为自己不习惯,看得多了好像也习惯了。”
顾退之解释说,2057年开始,“白色森林项目”正式启动。黎勤带领第一批科考人员在世界各地实地考察。六十年代地下基地竣工并顺利投入使用,四面八方的研究人员深入地下,在这片洞天内生活寄居,长久地埋首黑暗。后来黎勤的部分项目和这里展开合作,顾退之来到了这里。
“74年导师本科带我的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能上山下野风餐露宿,在我来这里的第二年,他的健康出了些许状况,不能支持他继续进行地底研究,他就被调到上面去了。”
信枫说:“黎勤先生勤勤恳恳,在地面上也笔耕不辍,日夜做研究写报告,他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精力,‘白色森林计划’因他而成。”
顾退之笑了一下,“他带动了太多太多人。老师真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道:“真的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
“他的人生格言是‘自然赋予我们高贵的生命,而我从来不仰头去看’。”
信枫陪着顾退之笑。他们在休息区坐着,信枫打量着长廊和绵茂的森林。顾退之坐在他身边,细细想了下林区的布局:“这里应该有马达加斯加岛热带雨林、荔波亚热带森林和地中海硬叶林的复刻。”
“位置我记不清了,你自己找找看。”
信枫答应,打开地图导航做出标记。他们闲聊片刻,信枫起身把手里的平板塞到顾退之手里,说:“剩下的地方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带你去看春剑。”
来之前信枫已经浏览过监控器,这次来只为确认细节。顾退之点头说好,又和他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点开屏幕播放资料。
顾退之梳理了“白色森林计划”的数据,当年科研小组出过意外之后,有部分资料缺失,植株观察项目要从头开始。他听的很认真,偶尔快速在平板屏幕上记着什么,记不下时就暂停语音,自己对着话筒做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