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事实姜承望都亲身体验过,但善良人不擅恶意度人,依然天真地为父亲找理由。
“那天我打电话告诉爸爸您的病情,他有吩咐我好好照顾你的。这一年来福满堂动荡不断,爸爸工作太忙脱不开身,再说家里那些变故中他都是受害方。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突然变成别人的种,哪个男人能安然接受呢?他对我们有不满我都能理解,也请您多些宽容。”
他在冷欣宜那里栽过大跟头,心灵受创,肢体伤残,仍未学会对身边人保持猜疑戒备,薄薄一层温情面纱就能令其失去辨识力。
这让夏蓓丽颓丧倍增,联想到精明世故的冷阳,她觉得儿子就像真空包装的鸡蛋,一接触空气就会腐烂。
冷忆梅那样蠢笨都能生出八面玲珑的儿子,当年我击败她不费吹灰之力,竟在这件事上一败如水。
她燥恼缩手,惨白的脸现出愤怒火苗。
“我看我真是聪明过头了,才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孩子,看人的眼光差到极点,不是瞎子胜似瞎子!”
“妈妈……”
“当初我说冷欣宜在利用你,你死活不听,非要埋头往她的圈套里钻,活活把自己的腿搞瘸,直接气死你嫲嫲,还让所有人发现你不是姜家亲生的。都说挨一棒,学一招,这么惨痛的教训还不能使你开窍?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听我的忠告!”
她不想给儿女留下终生阴影,是以隐瞒姜开源的罪行。姜承望正如她所说缺乏慧根,看不破恶鬼的画皮,还幻想帮父母化解矛盾。
夏蓓丽收回他的选择权,严肃而急躁地说道:“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我会叫洪万好再来,到时你如果还不跟他确认父子关系,往后也别来见我。”
姜承望委屈焦灼,含泪争辩:“妈妈,我知道您对爸爸有意见,不想让我做他的儿子,可也得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我跟洪万好根本没感情,您强迫我认他做父亲,实在太难为我了!”
“我都是为你好,现在没法跟你解释,等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
“妈妈!”
“够了!妈妈没多少精力给你浪费了,两天后给我答复,别再让我失望。”
夏蓓丽了解儿子,等不到他回心转意,想先取得承诺换自己安心。
姜承望又被奉献精神击败,无条件依从母亲。
两天后,洪万好接到夏蓓丽邀请,支身来到她的病房,进门时带着满满的狐疑拘谨,小心问她:“你找我干嘛呀?”
夏蓓丽一反常态,和气地请他坐下,友好的注目礼令他拱背耸肩,不敢正视,及到听她开口说话,额头已涌出汗珠。
“好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认识的这几十年里我们好像都在吵架,谈话内容全是埋怨和诅咒。”
他照例当成讽刺,抢辩:“我从没主动挑过事,每次都是你先骂我。”
女人轻笑:“我历来不想为无聊的人和事费心费神,却偏偏和你这个我最不屑一顾的人做了夫妻,惹上一身冤孽债,这辈子都没能摆脱。现在想起来还很窝火。”
“我也是,恨自己眼瞎,拼命犯贱倒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落得狗血淋头,家破人亡。我老豆肯定到现在还在怨我呢。”
“你把自己说得再惨,我都认为这一切全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死缠烂打逼我嫁给你,我失去的一点不比你少。”
连遭讽刺,洪万好放松不少,善意劝说:“你今天是想跟我大清算?劝你省点力气吧,都病得不人不鬼了还不消停。”
夏蓓丽自嘲叹息:“你我之间的帐是算不清了,我已经决定当做死帐销记。两个女儿早归你了,小望是意外出现的争议资产,我不能把他留给姜开源祸害,想让他认祖归宗,不知你有没有把握认领。”
惊喜太刺激,洪万好不敢轻信。
“你没耍我?真肯把儿子还给我?”
夏蓓丽表情深沉:“小望这孩子太善良,没人照拂很容易吃亏上当。他没什么值得信赖的亲戚,如果能回到洪家,将来还不至于无依无靠。”
见她真情实感,他终于大胆地伸手触摸奢望,连声保证:“你放心,就算他不认我这个爹,我也会用心照管他。就怕、就怕他不接受。”
夏蓓丽对老实人说实在话:“我已经逼他接受了,他看我病重,不忍心让我难过,违心答应和你相认。能不能赢得他的认可,就靠你自己了。”
她发信息唤来守在门外的姜承望,洪万好望着他,好似即将继承巨额财产的幸运儿般激动,而对方的脸则像贵金属冰冷坚硬。
夏蓓丽无暇体恤儿子的心情,催促:“小望,我把你爸爸叫来了,你快照我们约定的做吧。”
见他漠然不动,又正色道:“你跟我立过保证的,不能临阵反悔啊。”
姜承望如同被鞭子驱赶着面向洪万好,撑开沉重的牙关,挤出两个烫嘴的音节:“爸爸。”
耻辱烧红他的面庞,同色系的喜悦也浸透洪万好的脸,激动地连声答应着,之后不知该说什么,又唯恐失言,无措地回望夏蓓丽。
夏蓓丽笑道:“两个人都傻里傻气的,真是亲爷俩。阿好,小望就拜托你了,往后你要常跟他联系,尽量多关心他,”
“我会的,我会的!”
洪万好忘记其他表情,笑意无限延伸,努力向姜承望示好:“孩子,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天大的问题我也会帮你解决。”
姜承望快被尴尬压成驼背,道谢后低声请求:“医生叮嘱妈妈多休息,如果没事的话,能请您先回去吗?”
夏蓓丽立刻粗声批评,洪万好生怕儿子受责,忙说:“行行,我马上走。阿丽,你好好休息。”,走出几步被感激的浪潮推着转身。
“今天实在太谢谢你了,我想我老豆要是知道你让小望认祖归宗,也不会再怨你了,你多保重,回头我再来看你。”
他离开医院,昂着头欢快疾走,仿佛处处都是阳关大道,什么金榜提名、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都抵不过老来得子,曾经以为人生是杯苦酒,而今方知老天恩典,品出先苦后甜的佳酿,真是死而无憾。
忽然,姜承望高喊着追上来,颠跛的姿态令他好不心疼,急忙回头相迎。
青年恢复见面时的冷漠,无铺垫地倒出来意:“我想收回刚才叫你的那声‘爸爸’。”
不等他消除错愕,肃然说明:“妈妈和我爸爸矛盾很深,出于报复,强迫我认你做父亲。我不想让她难过才被迫答应,按照真实想法,我完全不想和你有丝毫联系,请你以后别再接近我们。”
洪万好慌成被当场捉赃的小偷,解释:“小望,我没有恶意啊,我是真的关心你。”
姜承望打断:“我一生下来就是姜家的孩子,姜开源是我唯一的父亲,你突然跑出来抢夺这一头衔,只会令我困扰。而且你知道我和冷家的恩怨,冷阳做了你的女婿,有这层干系在我没法跟洪家人相处,连面对你们都做不到,请你体量我的心情。”
“阳仔不是坏人,他姐姐也不是,当初要知道你是我亲生的,他们绝不会……”
“你以为我在怨恨他们吗?过去这么久,我早放下了,但我变成这个样子,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加深他们的罪恶感,包括爽姐,所有人都会不自在。这一年来我不断强迫自己忘记往事,把残疾归咎于意外,而你对我的关心会让我不停重温那一幕,想起我是如何被算计陷害的,逼我去怨去恨,这样对谁都没好处。”
以他的温柔性格,用纯粹的理性表达意思,说明自身情绪已趋近冷酷。
洪万好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死里逃生的余悸和刮骨疗毒的决绝,最终因痛疚放弃了贪念,沮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