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
易初颜坐在哥哥房间,收音机正在广播这几天的路况,信号不太好,发出“吱吱”的声音,哥哥干脆把它关了。
“你明天又要去市区?”
“嗯,易娅来电话说她行李多,让我去帮一下。”
“我知道,你是想去见季之白,对吗?那晚你在市区没回来,也是和他在一起吧。”
易初颜回头望着哥哥:“那晚确实突然下了大雪,回不来。我们没什么,哥哥。”
易初尧哼了一声:“哥哥,你就喜欢叫我哥哥。”
“哥哥就是哥哥,一辈子都是。”
易初尧不再接话,他的房门很少打开,从生病开始,每次这扇门打开都没什么好事,不是初颜来叮嘱她吃药,就是凶神恶煞的父亲冲进来把他暴揍一顿。从前母亲在,对他和初颜都很好,那时候,他没生病,母亲还能养家糊口,还能抑制住父亲的暴怒脾气。
母亲去世有两年多了。
六岁接受收养,离开儿童福利院,遇到和善又一心守护他们的母亲,他和易初颜以为寻找到了温暖的家,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开始,他们约定要把过往彻底忘记。
一度他们以为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正常地长大,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彻底变了,更确切地说,是从他发高烧的那一天开始,都变了。
窗外风声鹤唳,易初尧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闭上眼睛,想起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很诡异,竟然下了一场大暴雨,暴雨过后没几天,他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儿童福利院。父母早亡,他一直寄居在大伯家,原本过了冬天,他要正式过继给大伯,但是暴雨让大伯家的房子突然倒塌了一大半,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正好这时有了儿童福利院,他便被送了过去。其实对他来说,在哪儿都一样,到了儿童福利院,心里的负担反而不那么重了,不再觉得亏欠谁,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到福利院的第二周,他见到了易初颜,那个时候,她还叫易枝子,他还叫易小虎。她进来的那一天,儿童福利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那个景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易枝子被管事的副院长从外面牵着手进来,嘴唇和脸色一样惨白,眼睛暗淡无光,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他站在角落里,恰好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有点不寒而栗,不知道为什么。
但正是因为当时的不寒而栗,他才会在之后的生活里选择和她走近,确切地说,选择和她绑在一起。
福利院的儿童都抱团,大一点的孩子彼此瞧不起,越是没有人收养的孩子,年龄越大之后,心理上越脆弱。他和易枝子都是六岁,他月份大一点,很简单地把哥哥妹妹的身份确定了。
他更像个弟弟,依赖她。纵使是依赖她,但他背叛过她一次。很无意的。
没多久,副院长说一户家境很好的人家想领养一个孩子,要来福利院看看。
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都渴望能早点离开福利院,他也一样,渴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尽管他从未说过。后来他想通了,光这一点,他的境界就远不如易枝子,因为她对能否离开这件事似乎从不抱希望。
那一天,他特地换上了干净的园服,悄悄地躲在寝室里,没有去集合。直到确定那户人家进了教室,他才从寝室里走出来,推开门的一瞬间,假装摔倒在其中一个看上去很贵气体面的女人身边。他利落地爬起来,对着那个女人微笑。他果然获得了女人的青睐,觉得这就是天意。
很快,院里把收养手续办完了,给了他一天时间跟院里的生活告别。
没有什么可告别的,他只是舍不得易枝子,又不能把她一起带走,但其实他有点小得意,男孩子比女孩子被收养的可能性大许多,有优势。
他去跟易枝子告别,一开始易枝子不理他,拿着一截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他站在她的旁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他就是做错了事。赢得这个机会,他没有提前知会她,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背叛了最初约好要永远在一起的诺言,虽然这样的背叛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早。
“枝子,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易小虎低着头问。
易枝子一个劲地在纸上涂着。
“枝子,你说话呀,你不记得我可是我会记得你的。”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心里充满了愧疚。他们一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兄妹之情,至少,她虽然冷漠无情,但很有主见,也很护着他。能跟她抱团,是他在福利院最明智的一件事,没人敢欺负他。
突然,他眯着的眼睛被一张彩色的画填满了,是易枝子把画举了起来,画上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手牵在一起,上面还写着两个字:不哭。
易小虎看到“不哭”两个字,哭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又看了看画里两只牵着的手,才破涕为笑。他把画折叠好,放进自己书包最里面的一层,牵起易枝子的手,走到窗台边。这个窗户实在太高了,两个人得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窗外。
窗外有两只早春的飞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没多久,飞鸟又飞了回来,飞得太快,竟然相互撞到。看到这一幕,易枝子笑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易小虎就被接走了,枝子没有起床送他,把头捂在被窝里。
谁都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易小虎又自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