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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花(1 / 2)

怕花

经过村口的时候,三个身影中的小男孩忍不住停了下来。一张简陋的长条桌,一口滚烫的锅里发出油炸的爆裂声,切成细条的土豆丝,和上面粉,炸出了香脆。旁边摆有一盆酸萝卜,用牙签一串串地穿好。五分钱一串,老板全部的营生。

走在最前面的姐姐回头瞪了一眼,小男孩眼神一缩,快走好几步跟上。

“姐姐,等等我。”小男孩感受到姐姐可能生气了,声音怯怯的。

“本就不想带你来。”姐姐这样说着,却放慢了脚步。她的右手牵着妹妹,妹妹五岁,看上去比同龄人矮小羸弱,姐姐得稍微屈着点身体,才能牵着她。弟弟跟上来后,想牵着姐姐的左手,无奈姐姐一直在走,没够得着。

出了村口没多远,眼前是一条向上通往山顶的幽径,左右路边的稻田里只有湿润的泥土,不见生物。这条小路,却满是绿意。原来是一条竹林小路,茂盛极了。南方的冬日了无生趣,但因为有了成片的竹林和远山的青柏,倒又是另一番景象。

姐姐停了下来,弟弟终于在这个时候牵着了姐姐的手。

“我们要爬上去吗?”弟弟问。

姐姐松开弟弟和妹妹的手,若有所思,最终还是回头说:“虽然不早了,但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跟你们商量,所以还是要爬上去,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弟弟有点雀跃。最近一个月几乎足不出户,憋疯了,他一口气跨了好几个青石板台阶,跑到最前面。姐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似乎被弟弟感染了,也向着台阶走了好几级。

身后传来哭声。妹妹的嘴巴从出门到现在就一直扁着,看到哥哥姐姐都走了,忍不住哭出声来。

姐姐和哥哥连忙跑下来,到妹妹身边,姐姐蹲下问妹妹怎么了。

“我怕。”这是妹妹一路上第一次开口说话。

“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二哥望着妹妹,他比妹妹只大一岁,个头也只高一点点。

姐姐瞪了他一眼,看着妹妹说:“姐姐哥哥在,不用怕。”

妹妹只顾哭,也不说话,伸出手,指着那条路,眼睛哭成了一条缝。

姐姐疑惑地望着那条路,什么都没有。空旷的竹林,因为冷,这个时候村里不会有任何人在这里出没。姐姐回望了妹妹一眼,妹妹知道姐姐没懂她的意思,哭得更大声了。

“哎,我说你为什么哭啊,说出来嘛!”二哥明显不耐烦,但靠近了妹妹一步。

姐姐朝着弟弟做了个“嘘”的手势。哭了好一会儿,妹妹才又伸出手,还是指着那条路,不过这一次是朝着地下指的。姐姐恍然大悟,这几日一直刮着风,风吹落了沿路见缝生长的小叶栀子的叶子和残存的些许花瓣,满地都是。小叶栀子在南方四季可见,尤其在阴凉处,生命力更旺盛,但也禁不起如此风力。

姐姐的眼睛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疼痛,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原来妹妹是怕踩了地上的花瓣,妹妹曾说过,人要是踩了花,花会痛。家里院子围墙往年的野花野草,妹妹也是不允许哥哥踩踏的。

姐姐把妹妹搂在怀里,眼睛里的雾水一层一层如潮般涌了上来,但是她得克制。

“傻孩子,这些花落在了地上,就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它们会再生再落,不会痛,反而会很开心,你能陪它们走这条路。”

妹妹发呆了一瞬,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她相信姐姐说的。

她好像又想起什么来,说:“还有,姐姐,你忘了,这条路就是那只母猫夜里经常走的路啊。”

母猫?哪只母猫?姐姐努力地回想。自从父亲出事这一个月来,她的脑袋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八岁的她,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是眼下的全部,甚至她逼着自己要尽快长大。

“就是那只肚子上的毛是白色的。”

“妹妹,你傻不傻,哪只猫肚子上的毛不是白色的?”二哥忍不住插话,他现在还不知道妹妹前面为什么哭,姐姐在安慰妹妹的时候,他也只是似懂非懂。二哥说话如此憨实,也不怕姐姐骂,他知道姐姐除了会瞪他,从来不会真的动手。

“二哥,今年夏天的时候,也是晚上呢,我们还在路口,就这个路口,堵过那只母猫,你当时不让它去我们家。”妹妹恼二哥,一下子变得口齿有点不清,还非要说。

噢,姐姐和二哥都想起来了,是有一只母猫在今年的夏天经常半夜去家里,那是因为家里来了一只小猫,还没断奶,它是自己跑家里来的,姐弟仨都舍不得它走,就决定喂养它。母猫知道那是它的孩子,一开始总半夜来爬窗,把窗户上的墙纸扒破了好几次,终于有一次它被二哥逮着了,一路追到这条竹林小路。母猫感知到以后不能再去看望孩子,它的眼睛在黑夜里散发出幽绿的光,吓到了妹妹,她拼命地躲在哥哥姐姐后面。

后来,他们没再追赶过母猫,母猫又偷偷来过家里几次,没发出一点动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难怪妹妹还记得。

二哥有点懂妹妹了,那是这个夏天属于他们共同的记忆。

“妹妹,我背着你,你紧紧贴着二哥的背,就不会害怕了。”二哥身板也没大多少,但知道保护妹妹是他必须做的事,言语间自然也就透着不能拒绝的口吻。

姐姐表示赞许,望着这条路,越过尽头处的一个斜坡,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好地方。

“我在前面带路,你背着妹妹,”姐姐说,“谁都不许回头,一直走,就能看到星星之眼。”

“什么是星星之眼?”妹妹仰着头问。

“上去就知道了。”

三姐弟沿着小路爬到了尽头,一路上都不说话,二哥的步伐落在小叶栀子的落叶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登上了山顶,一阵风冒出来。妹妹一直贴着二哥的背,紧紧地贴着,其实她感觉二哥背她还是有点吃力,但二哥岂肯认输,她贴着背好像都听到了二哥“怦怦”的心跳声。虽然姐姐早已告诉她花是不会痛的,可是她还是心痛,不由得扁着嘴,只是没再哭出来。到了山顶,视野开阔,也就跟着欢呼起来,三姐弟有种跨越了巨大困难之后的喜悦。

冬日里的风终究冷,吹了一会儿,姐姐知道不能再站在风口了。

“跟我来。”姐姐说着,又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片大竹林,这里的竹子不再是山脚下的小竹树,而是成团成簇坚固的散生竹,它们茂密地抱在一起,渗入彼此的生命里,不可分开。

太阳是阴冷的,山顶本来就空气稀薄些。姐姐走到其中一片散生竹前,它们又像是这一大片竹林里最坚不可破的团体,得侧身才能钻进去,二哥和妹妹也紧跟着钻了进去。外面看上去密密麻麻,里面的空间却很大,仿佛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母猫后来怎么样了?”妹妹小声地说,她还是没有忘记那只母猫,她哀怨地看了二哥一眼,不由得责备,“都怪你,它只是想去看看小猫,都是你,把它吓走了。”

二哥不说话,情况确实是那样,得归责于他,他本来只是觉得好玩,只想吓唬吓唬母猫而已。他不回妹妹的话,任由妹妹哀怨的眼光落在身上,手上却没停下来。他把脚底下的竹叶捧做一堆,又捧到妹妹身边,说:“硌不硌屁股,坐到叶子上面吧。”

妹妹哼了一声,竹叶堆得厚的地方,果然舒服很多,又哼了一句,嘴还是噘着的,却说:“二哥,你也来坐,我坐不了这么宽。”二哥挪了挪屁股,两兄妹紧紧挨着坐在一起,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

父亲意外去世的一个月里,妹妹每天都是哭着睡着,醒了又哭,这是她第一次笑。

“二哥,你的脚过来一点。”妹妹把二哥的腿掰了过来,把头倒在了二哥的肩膀上,舒服了,问姐姐:“姐姐,为什么这里是星星之眼,能看到星星吗?”

“白天看不到,晚上一定能看到。”被散生竹笼罩的这片空间里,头顶是葱郁的竹叶,冬日的寒气令竹叶向下低垂,依然美不可言,竹身高大笔直,抬头望去,视线越来越窄,竹叶却越来越茂盛。

“我也没在夜晚来过,但是,如果此时此刻有星星,一定会很美。”姐姐有点遗憾,她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一个人也不敢夜晚独自来,弟弟妹妹都小,要是被母亲知道自己怂恿他们来这里,会被骂死吧。姐姐现在多么希望母亲能有骂她的力气,可是,也是在知道父亲死亡之后,母亲心绞痛犯了,怎么都不见好,这几日愈加严重,只能卧倒在床,家里里里外外都要靠她来打理。

“我还以为姐姐晚上偷偷来过,不带我们。”妹妹靠在二哥的肩头,这会儿她说话不带哭腔了,把鼻涕都蹭在了二哥的衣服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二哥的坐姿并不舒服,一直低着头的他,也抬起了头望向天空。天空正起着浅浅白白的森雾,他有点分不清是云还是雾,有一丝丝落日阳光穿透了薄雾和浓密的竹叶照射下来,那是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他也觉得此情此景很美。妹妹刚才哭得很凶,鼻涕和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他的肩膀感到一点湿润。

阳光忽然就消失了。“姐姐,要下雨了吧。”他说。

“瞎说,刚才还有太阳呢!”姐姐斥责他,但自己也拿不准,要是真下雨了,肯定会被淋,这里没有地方可躲。

“我就是感觉要下雨了嘛,你看,太阳躲起来了。”二哥不服,气势弱了三分。

“你是狗鼻子,能闻到啊?”姐姐没好气。

“狗能闻到要下雨?”二哥平常有点怵姐姐,嘴上却不肯认输。

妹妹则游离在哥哥姐姐的斗嘴之外,她只想看星星:“二哥,我好想在这里看看星星啊。”她已然忘记小叶栀子那条路和母猫带给她的烦恼了,此刻,她的眼睛闪烁着渴望的光。

二哥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望着天空,他倏地站起来,说:“妹妹,你先闭上眼睛,不能偷看,二哥给你变出星星来。”他才说完,就发现妹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但是在手指缝里偷看。“哎呀,我说了不能偷看,快闭上。我喊一二三,你再睁开眼。”

妹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手指缝也合得紧紧的,一点都不敢偷看,姐姐则以一副“我看你到底要搞什么鬼”的表情看着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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