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抬了下眼,把话题转移了:“对了,王尹和刘旻那边,我和顾瑶答应过要为他们求情。虽然他们做的事情性质已经构成绑架罪,但如果不是霍雍教唆,他们也不至于。”
陆俨垂下眼,语气沉了:“但现在他们俩都矢口否认霍雍曾经教唆,而且他们也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等我出院,我想和他们谈谈。”
陆俨似是一怔,说:“我知道你同情他们,但如果他们坚持做这种利益交换,劝是劝不回来的。就好比说,今天的事换两个未成年,就不一定会发生。霍雍教唆,但他们也可以不受教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我说,我不是同情呢?”薛芃笑了下,但那笑容很淡,“咱们接触过那么多案件,有那么多被害者值得同情,我都能完全抽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王尹和刘旻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两个顽劣的未成年,虽然快十八岁了,但是心理年龄明显还差得远。让他们得到一些教训,是应该的。难道要像霍雍那样么,总有人一次又一次的善后,令他以为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没事,反正有人收拾。”
说到这,薛芃垂下眼,再抬起时,眼里已经恢复了冷漠:“就当是履行我的承诺吧,我会为他们求情,也愿意多劝几句,如果他们执意自己的选择,那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去承担后果。那就与我无关了。”
陆俨一顿,本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没了词。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薛芃有哪里不一样了。
……
等陆俨离开病房,不会儿医生来查房,例行询问了一些身体情况。
接着薛芃又躺了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大概睡了一个小时的回笼觉,手机响了。
薛芃起来一看,是顾瑶发来的微信:“我快到医院了,来看你,病房号是多少?”
薛芃将病房号发给顾瑶,很快起身去浴室整理了一下。
不会儿,顾瑶到了。
两个女人一照面,先是相视一笑。
顾瑶率先道:“咦,你精神不错,睡得好么?”
“我以为我会睡不好,结果睡得特别香。”薛芃开玩笑道:“如果等我回家了,又继续失眠,我就考虑长期在医院睡觉。”
顾瑶轻笑一声,将手上的画插进花瓶里,随即又看了薛芃一眼,说:“可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这么明显么?
薛芃面上浮现一丝诧异,却没有刻意掩饰,或者说在顾瑶面前,她是不需要掩饰的,毕竟顾瑶是除了薛奕之外,最了解她内心世界的人。
两人坐下,薛芃低头想了想,就好像九年前找顾瑶做心理咨询时一样,再抬头时,非常老实的袒露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精准,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我已经压不住了。”
顾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诧异,或者担忧,而是出奇的平静,就好像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一样。
两人对视半晌,薛芃说:“我努力过了,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我用尽所有办法,去和关在心里的那只‘猛兽’和平相处,我从不勉强自己,也不勉强它,我行我素,尽可能让自己高兴、开心。平静、枯燥的生活的确很有效,我有时候冷静的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个人,我真的以为我快成功了,可是昨天那件事,对我来说就是当头一棒,让我明白原来我一直是在自欺欺人。”
从始至终,顾瑶都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不打断,不规劝,不引导,更不干涉和否定。
这一瞬间,薛芃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第一次来到她办公室的小女孩,骄傲、不屑,既冷静自持,又隐隐藏着锋芒。
那是一种,只要找到引子,就可以点燃的锋芒,甚至是“疯狂”。
自然,这种疯狂和霍雍那种做事全不考虑后果,只想着一时痛快的性质不同,薛芃的隐藏属性一直都是暗涌。
但也就因为是暗涌,藏在深潭里,没有露出过湖面,才没有人见过它的全貌。
薛芃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原本的规划是,坚守好自己的岗位,做一名出色的刑技人员,找一个活泼、开朗,时常能给生活带来惊喜的人结婚、生子。等我母亲老了,我会好好照顾她,孝顺她……”
说到这,薛芃睁开眼:“可是就在昨天,我忽然发现,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只是我以为最安全,最应该拥有的生活,也是世俗眼光中最平稳的生活,但它不够刺激,不够有趣。而且只要想到我一直都是在命令自己必须这么做的时候,我就觉得太绝望了。”
“最奇妙的是,我甚至有点羡慕霍雍那样的人渣,因为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考虑后果,不用计较得失,自会有一群看门狗帮他。”
虽然那是在帮倒忙,所有人都知道,霍雍越是如此,将来越会万劫不复。
一想到霍雍最终一定会迎来的后果,她又觉得这个人真是活该。
说到这里,薛芃顿住了,她困惑的皱皱眉头,又垂下眼。
顾瑶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这时轻声问:“你这个情况多久了。”
薛芃:“其实一直都有。只要平日没有人刺激我,我就还是那个冷静客观,只对实验感兴趣的技术员。”
可事实上,她心里很清楚,那骨子里的逆鳞,总会在受到外界干扰和刺激的时候,突然炸出来。
就好像姚素问针对她,她会先选择谦让,说理,一旦发现这招没用,那么本能的东西就会冒出来,与之针锋相对。
还有对待韩故、霍雍。
她本不想与他们为伍,最好是连面都不要见,见了也不用打招呼。
可是一旦韩故跑出来碍眼,一旦霍雍没完没了的挑衅,她的攻击力就会瞬间聚集、发动。
也许在别人看来,那天在马术俱乐部,霍雍突然地暴怒来的莫名其妙,毕竟是他主动找茬儿的。
但薛芃却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句“马不知脸长”会戳中霍雍的痛楚,她就是出于本能,在那个瞬间,选择了对手最直接、快速,最致命的方式,去攻击对手的软肋。
顾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面对负面情绪,不要去压抑它,也不要视而不见,更不要给它们定规矩。这就像是古人治水一样,洪水来了,你越堵,越容易出事,水不会听人的指挥,它和情绪一样是流动性的,越积越多,只能疏导,尤其忌讳压在心里。”
薛芃自嘲的笑了:“是我太自信了,我总以为我能教好它。”
顾瑶:“其实人是很复杂的,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每一面都是立体的,多维的。你有小女生的一面,骄傲、执拗,也很可爱。你也有过早成熟的一面,对人对事都有点冷漠。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完全的你。那时候你来找我,我就在你身上发现很奇妙的一个特质,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
薛芃杨了下眉,笑问:“是什么?”
“在一定程度内,你可以容忍一些不公的事情。比如一些社会新闻,很多人看了都会生气,愤愤不平,但你没什么反应,你甚至觉得这很正常,这就是社会,弱肉强食,不比浪费无效的情绪,因为生气、愤怒并不能改变任何事。你这一点真的很早熟。所以你后来考公大,我心里是喜忧参半的。”
忧的是,薛芃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且情感丰沛的人,喜的是,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冷静客观,才能在体制内,以不践踏法律和规则的方式,去和犯罪分子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