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是不敢诉诸于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亲口与妾身说,他不是凌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当年重兵围困孤城,凌侯里通外贼,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为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殿内此起彼伏的咿啊惊呼之声,便是从来气定神闲的虞侯也大惊失色,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吴大将军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于心潮起伏之外,还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这小女子倒是聪慧明睿。若她上来就说出这事,恐怕人人都会痛骂她胡言乱语;可她先是示弱,然后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引至关窍处,然后一记重锤击下,最后收到奇效。
惊愕一阵后,殿内气氛仿若被点燃的引信,哗的炸裂开来。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说八道!这件事我从未听闻,当初霍翀镇守孤城,以区区数千人马挡住了二十万蛮甲贼,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为凌益没死在守城战中,就说他里通外贼啊!”
黑脸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将军疼爱霍夫人,凌益又不善征战,是以每次上阵霍翀将军都将凌益放在身后安全之处,不叫他涉险,这我们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阳山,凌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里看管粮草。城破之后,凌家自然也是最后才撞上敌军的!”
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着,他们全家都活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着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着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片语,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没错!十几年前的事了,凌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还不是由着人说!”
“那也不见得,就算凌侯兄弟活着,难道他们会老实承认自家里通外贼?那时正是咱们陛下最艰难之时,凌益若真的背后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么的厉害多啦!”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有证据说证据,没的别东拉西扯!”
……
“好了!”三皇子忍无可忍,厉声大喊,“父皇还在这里,你们胆敢君前失仪!”
众臣不甘不愿的坐了回去,同时去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谁知皇帝不知何时已整个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泪水滚滚落下。
群臣哑然无声。
“原来,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皇帝缓缓放下手掌,露出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孔,“阿狰比阿狸大两个月。阿狰生下来就活蹦乱跳,见人就笑。可是阿狸却体弱细瘦,于是君华硬是要走了阿狰的名字,凌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见此情状,虞侯等人已是心里有数,而那几个一直替凌益说话的臣子则是一惊。
少商静静的擦去泪水,心想,原来他叫阿狰——狰是一种上古奇兽,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面丁大人一看情况不对,连忙道:“陛下先不要断定此事,自来甥舅相像,凌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将军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断他。
吴大将军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汝阳王世子抱着脑袋,哀弱道:“你们二位大人也与凌氏有姻亲之谊啊,怎么不替凌家说话……”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与那位族弟并不熟,他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老吴你来说,娶了凌家女儿的可是你亲堂弟。”
“算了吧。”吴大将军不无嘲弄,“我年幼家贫时,没见有过亲戚来接济,那会儿我还以为亲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亲戚倒一窝一窝的来寻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飞黄腾达,亲戚也会跟着多起来了。”
大司空蔡允与两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难看。
吴大将军道:“我虽也是景阩郡出来的,可与霍翀谈不上交好。盖因我脾气暴躁,爱杀人斗殴,他老要数落我,是以我不爱和他亲近。”
丁大人几个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吴大将军接着道,“当年镇守那座孤城,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来该我去的,可我担忧老母无人奉养,就这么迟疑了半日,就听说霍翀领命走了。这些年来,我常想,倘若当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们见我死了,是会关照我的老母孩儿,还是踩上一脚呢。”
殿内再度安静,无人敢接话。
大越侯皱眉道:“胡说,你是打先锋的性子,哪里能守城了。”
吴大将军不阴不阳道:“我爱打先锋,你是读书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总有旁人能守城啊,怎么当时不见人自告奋勇啊。”
那几个替凌家说话的武将都不响了。虞侯扯动嘴角:“看来你是长进了,知道迂回说话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出一层汗涔涔的油光,对着皇帝高声道:“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兹事体大,切不可轻率断定凌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难道凌侯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么,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凌侯有过半点疑问啊……”
“大人适才不是说‘自来甥舅相像’么,说不定凌侯之子阿狸长的也像霍翀将军,是以相差两个月的外兄弟俩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细声细气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话柄,怒道:“再相似,凌侯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的都分不出来!”
崔侯恍然大悟,随即道:“所以君华才躲在乡野不肯回来,她是想多等几年,等子晟的模样差别大些再回来,谁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杀淳于氏,而是要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然后借机与凌益绝婚,这样凌益见不着儿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为是了,陛下与霍翀将军何等情意,霍夫人为何要躲藏几年,直接将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难道陛下会不为她做主?!若凌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个凌氏也被族诛了!”
崔祐一时语塞。
“——因为,霍夫人担忧没人相信她的话。”今夜吵闹至今,大越侯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皆去看他。
他重复了一遍,“因为霍夫人以为没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险,陛下曾说过,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话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寻凌侯通敌的证据。”
少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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