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头绪的搜证,看似大海捞针,实则有迹可查。淳于氏口严,但她的奴仆们却未必,三皇子便将手下幕僚书吏尽数派出,分别审问他们。
短短一个时辰,淳于氏的为人处世和行事习性便露出了端倪——除去多年前轰动一时的绝婚案,淳于氏在任何方面都只是个寻常的高门妇人。凌益既没有给她许多钱财,也没有分她多少可供调用的人手,因此她不可能像萧夫人一样手脚延伸,四通八达。
虽有几个交好的妇人,但因为出身微寒以及霍夫人的关系,淳于氏和她们也说不上多亲近;十几年来,真正和淳于氏亲密无间的只有汝阳老王妃。
这时,三皇子一言定音——没有娘家,没有自身势力,这样一个无甚依仗的妇人,会把保命机密藏哪儿呢?必是触手可及之处!可也不能藏在凌家,因为凌益缜密心细迟早被找到。
于是众人将目光投向一个月要和淳于氏见十次面的老王妃。可是汝阳王府本就占地庞大,外加别院,庄园,道观,全部加起来细细翻查一遍差不多要两个月。
“那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呢。”少商不解又好奇,“在哪里找到的啊。”
皇后道:“就在老王妃房内的一尊女娲像中。”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依旧是三皇子洞察人心。
汝阳王府虽宅邸广大,但淳于氏不能随处一塞,万一被王府奴仆弄丢了怎办。因此,那件证据必然要在老王妃面前过个明路,而且不能只是寻常讨好谄媚的礼物,万一老王妃没当回事,扭头转赠旁人了怎办
于是,在淳于氏这些年来送进王府的如同山一样礼物堆中,三皇子注意到了那尊女娲像。
首先,这是十几年前老王妃病重时,淳于氏不知从哪座神祠请来给王妃祈福的;其次,老王妃病愈后就将这尊女娲像视若神明,每日焚香叩拜,形影不离;再次,淳于氏的外大父就是泥瓦匠,家中还开有一个烧陶的炉窖……
三皇子不顾老王妃撕心裂肺的挣扎呼喊以命相逼,断然抢过那尊一尺多高的陶制女娲像往地上重重一摔——里面竟有厚厚一卷绢帛信函,正是当年凌益与敌寇往来的铁证!
“亏得是找到证据了,若是神像里空空如也,老王妃还不跟三殿下拼命啊!”少商咋舌。
皇后却道:“世上哪有十成把握之事,大丈夫立世,无论行军布阵还是谋测人心,若是一点都不敢冒险,岂不畏首畏尾,惹人嘲笑。”
少商听出皇后意有所指,抬头看着她:“娘娘,子晟大人对太子并不忠诚,您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了。”
皇后望着虚空,淡淡道:“说不上察觉,只是我经见的多了——所谓凤凰必栖梧桐木,子晟是凤凰,但太子不是梧桐木。老二,就更不是了,老三才是……”
少商心中难过,便将冬柏陵园的事说出来,还道:“其实子晟大人和三皇子结识的更早,所以才对三殿下忠心耿耿……”
“原来如此。”皇后陷入回忆中,“我当时就有些疑心。若是不慎落水,子晟身上怎么只有小衣?太子却说可能是子晟年幼贪玩,自己下水的。可我却知道子晟少年老成,不会无谓涉险,就算不识水性还要下水,也会叫人在旁看着,或在身上系根绳索……唉,太子就是这样,论洞察人心,遇事果决,差老三远了。”
少商低声道:“您别这样说太子,太子他仁厚和善,只是……”
“为君者,最需要的不是仁厚和善,而是赏罚分明。”皇后果断道,“何为君臣之道。就是臣子为君王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君王信之重之,庇护封赏。”
“这两日,老三毫不避嫌的东奔西跑,走廷尉,审军卒,闯王府,逼叔祖,更在御前不管不顾的替子晟说话,不知惹下多少闲言碎语,说老三与子晟早有勾结……可是我知道,看在有心人眼里,这样的君上才是好君上。换做我,我也愿为老三这样的主君豁出命去。”
“就像当年的乾安王府,舅父人马声望都远胜于陛下,可在许多臣子心中,陛下才是值得投效的明君。不然,后来舅父图谋不轨时,也不会有一半谋士将领不愿跟从了。”
少商心知皇后说的都是实情,心里更难过了。
初春寒气未过,日头落的早,才说了这几句话,外面又是黑乎乎的一片了,这时岑安知忽然亲自果来传话,说是皇帝让皇后可以过去了。
看少商面露疑惑,皇后道:“我跟陛下说过,等子晟醒了,就让我过去。你也一道去吧。”
少商并不想去,迟疑道:“凌大人……”
“他现在姓霍了。陛下本来想叫他改回本名无伤的,可子晟却坚称不疑——以告慰过世的霍夫人,还有那个替他送命的可怜孩儿。”皇后道。
少商一时怅然——阿狸抢走了阿狰的名字,阿狰因此逃过一死,用阿狸的名字继续活在这世上。她定定神,轻声道:“太子殿下不去吗?”
皇后道:“我让他这几天待在东宫别出来,什么都别插手……唉,他也插不上手。”
少商随皇后坐在凤舆中,黑黝黝的宫巷中灯影重重,她觉得恍若梦中,此情此景就如臆想出来一样光怪陆离。今夜的宫廷似乎格外肃穆安静,宫婢和宦官无声的穿梭往来,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皇帝寝宫弥漫着浓浓的药气,外殿还聚着一大群侍医,等待随时召唤。
皇后并未从正殿大门进去,而是由一名小黄门引着从偏殿绕路,走了约半刻钟,他们来到一间精致静谧的内室,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是以落足无声。
这间内室的正当面挂了一幅巨大的落地帘子,重重叠叠的厚重锦缎,刺绣着细密繁复的猛兽花纹,将里外隔开。
皇后坐到锦帘侧面的一张枰具上,并向少商招招手,少商就坐了过去,顺着皇后的手指指向看去,浓密垂挂的锦帘之间刚好有道缝隙,可以让她们看见外间的情形。
少商便从那道缝隙中凝目望去,外间当中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三皇子,另一个是……她一阵眩晕,几乎坐不住。适才皇后说她瘦了一圈,她没照过镜子,不知道是什么样才叫瘦了一圈,现在她知道了。
三皇子正在说话,霍不疑略略侧身听着。
他内穿白色的绫缎中衣,肩头披着一袭浓厚墨黑的绒袍,襟口松松的露出坚玉般的胸膛,上面缠着透血的绷带,一头鸦羽般的长发只用一支素净无纹的羊脂白玉簪绾住,清瘦苍白的面庞衬着鬓边竟有几分冷肃幽青之色。
“……纪遵找了十几位博士比对笔迹,凌益那厮又不是读书人出身,不会写好几种笔迹,比对起来容易的很——就是凌益的笔迹没错!”三皇子不屑之极,“那些睁眼瞎们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哼哼,当初拍胸脯担保凌益的是他们,如今缩起来不见人影的还是他们了!”
“殿下少说两句吧。”霍不疑轻声道,嗓音中透着暗哑。
“昨夜父皇明明已经证实子晟的身份了,那些混账还是喋喋不休,在外面议论什么‘偌大的一座城,凌益才几个人手,如何能破城灭家’。废话,所谓千里之堤毁于一旦,以有心算计无心,有的是办法!”三皇子冷笑道。
皇帝也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神色凄怆:“阿狰,你父亲临终前有没有说什么?……当即就毙命了么。你,你仔细说说。”
霍不疑的心早痛的麻木了,眼前闪过如山岭般高大的父亲轰然倒塌的情形,短短一瞬间,他父慈母爱手足和睦的童年就结束了。
“那时我们已被围困很久了,城内什么都缺,果腹的,御寒的,都不够了。好在背靠旬阳山,城内水源还在。那日晌午,阿狸拿了两枚杏子来炫耀,说要换了我的衣裳出去玩,因为姑母总关着他——我已经许久没吃到新鲜果子了,便答应了他。”霍不疑的声音越来越低。
皇帝胸口隐痛。
丰县霍氏本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不论外面如何天灾人祸,霍家何曾短缺过什么,霍翀的幼子竟连个杏子都馋,可见当时围城如何艰难!
恍惚间,皇帝想起了霍翀临行前问自己的话。
“陛下前去迎击苍虎军,需要臣在后头挡住蛮甲贼多久?”
“去路一个月,来路一个月,排兵布阵半个月,满打满算三月足矣!”
“苍虎军多是被逼反的绿林好汉,且几位头领并不能服众,臣以为陛下不宜蛮力剿灭,而是连打带消,暗中拉拢为妙——倘若能将三十万骁勇善战的苍虎军收为己用,陛下定鼎天下的基业可成!”
“……那就少说要半年了。”
“那臣就镇守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