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低声道:“十年前,孤并不知道曲梁两家的婚约,孤以为泠君能好好嫁人,夫妻和顺,是以才忍痛分别。谁知她却遇人不淑,碰上了梁尚这样的混账,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仔细想想,都是孤害了她,如今就算孤还了这份情吧。”
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又朝凌不疑道:“子晟虽比孤年幼,但自小睿智果决,闻一知十。当初你劝我毁弃婚约娶泠君,是为‘长痛不如短痛’,孤没有听你的,如今悔之晚矣。如今,孤又要不听你的忠告了。”
少商愈发感动,凌不疑却像台麻木不仁的复读机:“殿下说的很好,但臣还是不赞成。”
少商瞪他:……
太子摇头苦笑,不再辩驳;皇后也转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感动的叹息:“其实我挺会看人的。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妃,就觉得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就觉得他是位仁人君子,唉,也是果然如此。”
凌不疑沉默。
少商:“你怎么不说话。”
凌不疑冰雕霜凝般的容颜纹丝不动:“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偶然得知’曲泠君被梁尚虐打数年的。”
少商笑的没心没肺:“我知道这背后有许多弯弯绕,不过理这许多做什么,只要曲夫人当时不在书庐,那么杀人的就不是她。这不就成了么?”
凌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一株梅树旁停下了脚步,轻轻去摸女孩的头,柔软的头发编成一弯呆拙可爱的小鬟,垂至脸颊。他微笑道:“其实你这样鲁钝,也很讨人喜欢的。”
少商立刻翻脸,啪的打开他的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怒道:“你说我蠢!”在她被人明里暗里责骂的漫长岁月中,这骂法还是比较新鲜的。
“你不如回家去问问汝父汝母,看看他们怎么说?”凌不疑站在这株落英缤纷的白梅树下,笑容清隽明朗。
“问就问!”少商大声道。
回到家中,少商直奔父母内室,只见程老爹正枕在萧夫人膝上,由妻子给自己采耳——挖耳朵就挖耳朵吧,还眉来眼去,摸手摸脚……真是不堪入目。少商只好退回屏风后,用力咳嗽两声才踏进屋去。
简单说清来龙去脉后,少商问:“阿父阿母,你们说,太子该不该为曲夫人作证啊?”
程老爹想了想,反问:“子晟怎么说?”
少商不满道:“你问他干什么?!……他不赞成。”
“那太子就不该去作证!”程老爹回答的简单粗暴。
“阿父怎么这样!凌子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您连与他一起用膳都不愿呢!”
程始理直气壮道:“我愿不愿意和子晟用膳,与我信不信得过他的能耐有什么干系!我倒是每晚赶回来和你这小冤家吃饭,难道我就很信得过你么?!”
“阿父居然不信女儿?!”少商十分受伤,“阿父去外问问,像女儿这样能干聪慧的全都城有几个,在宫廷中也能吃得开……”
程始摇摇头:“那要看跟谁比。与凌不疑比,为父定然信他。”
“阿父……!”
“好了!”萧夫人低声斥道,“你们父女俩扯到哪里去了。”瞪完丈夫,她对女儿郑重道,“我们到底是草泽出身的,那些世家大族里头的弯弯绕我们不懂,太子如今的处境我们也未必有子晟清楚。你遇到事情还是该多听听子晟的,他比你年长,经见的多了,他不赞成,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始道:“你阿母说的对,小心总是没错的。”
少商低头想了想,道:“双亲教诲的是,女儿记住了。不过现在来不及了,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已经去陛下跟前了。往好处想,陛下见太子仁厚坦白,说不定反而觉得他为人真挚诚实呢?阿父阿母,那么女儿就告退了。明早阿母不要来叫我,娘娘说我今日在梁府累了,允我明日晚些进宫,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目送小女儿离去,程始对妻子笑道:“你看嫋嫋是不是长大了,比以前宽厚多了。若换做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她不刻薄太子殿下多管闲事才怪。”
萧夫人凝视女儿的方向,良久才道:“……不是她长大了,是皇后娘娘待她好。娘娘温柔和善,包容她的自以为是,赞赏她的聪明伶俐。日子久了,嫋嫋身上的戾气自然就消了。人家待她宽容,她自也会宽容的看待周遭。”
程始知道妻子的心事,叹道:“别多想了。嫋嫋能投皇后的缘,是她的福气。”
萧夫人心如明镜。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
次日,少商果然睡到太阳晒臀部,心满意足的从温暖的被褥中爬出,梳洗穿衣打点整齐,阿苎忍不住道:“都这个时辰了,女公子为何不在家用过午膳再进宫呢?”
少商边往外走,边笑道:“我给家里省些口粮嘛。”
谁知一旁的小阿梅揭穿了她:“桑菓阿姊都跟我说了。今天长秋宫有盐炙狍子肉,女公子馋好久了,还吩咐庖厨给她留下几块,晚上要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少商冲阿梅扮了个鬼脸:“你个耳报神,敢泄我的底,当心狍子肉没你的份!”
在满院婢女的笑声中出了门,少商在马车里她还不忘数落桑菓:“我以为你老实嘴严呢,你告诉了阿梅,不就等于告诉了阿苎?告诉了阿苎,不就等于告诉了阿母。阿母知道了,阿父还不赶着来笑话我嘴馋啊!”
桑菓羞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昨夜奴婢告诉前院的庖厨,说今日女公子要带新鲜的狍子肉回家,问他会不会烹制时被阿梅听见了。”
莲房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庖厨知道了,青夫人就知道了,那么女君自然也能知道。”意思就是少商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去的。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沿途经过市坊,少商觉得今日外面特别嘈杂,不知在咋呼个什么劲,她心中觉得不大好,就遣了家丁去打听,问回来的情况叫她大惊失色。
“……百姓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杀了梁州牧家的公子!”
少商惊惧非常,当下再不敢耽搁,赶紧往宫里驶去。在上西门下了车,一路疾奔至长秋宫,她才发现从守宫门的中黄门到沿途洒扫的宫婢,俱是一脸惶恐谨慎,唯恐惹祸上身。
翟媪迎上前来,轻声告诉她太子在里面受皇帝训斥,具体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少商点点头,小心翼翼踏进殿内,顺着宫廊往里走去,看见岑安知守在内殿门口,便拱手作势让他不要传报,岑安知苦笑着点点头。
内殿传来皇帝阵阵怒骂声,少商隐隐听见‘昏聩无知’,‘自作主张’,‘愚不可及’云云。少商一直很敬重太子,觉得太子殿下具有十分朴素的正直品性,悲天悯人的善良情操,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然后,她悄悄的退了出去。
“你不进去为殿下说两句好话么?”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少商险些尖叫。
她回身用力拍打凌不疑,压低声音道:“我疯了么,平日没事陛下还训我呢,现在进去,有死无回啊!”
看女孩吓的小脸紧绷,凌不疑便将她提了出去,一直拎到侧殿用午膳,并将最肥美的那碗狍子肉放在她面前,用鼓励小猫咪舔牛奶一样的慈爱眼神看着女孩。
少商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不疑勒令她边吃边听后,才细细说来——
昨日下午太子去向皇帝坦白曲泠君与自己私下见面之事,并希望由此替她洗脱冤情,结果被皇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叫太子不许擅动,皇爹他自有主张。谁知太子担心事情拖的越久,曲泠君就会受越多的苦,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怎办?于是就自行去廷尉府找了纪遵坦白。据说纪老头当时气的脸色刷白,很不客气的瞪了太子几眼,并在太子的一再要求下亲自去通知了梁府。
梁媪自然暴跳如雷,厉声大骂曲泠君不守妇道,恨不能撕了她的皮。但梁州牧却不管她的心情,径直向几位家族核心的耆老宣布不论凶手是谁,反正不是曲泠君,并且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不宜继续追究了——至此,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若曲泠君真因为受不住虐打而杀夫,梁家也不好跟曲家交代。别说众人信得过曲泠君素日的为人,不认为太子与曲氏有私情,就算有私情又如何,高门大户里说不清的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