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筑宁转身看到两人,又犹豫一会,将两条危险的路全给放弃,高举双手,笑着大声道:“你们赢了,枚千重赢了,但我说过的话没有改变:枚家只能赢一时,最后还是要跟随这个时代一块灭亡。”
“他在说什么?”陈慢迟困惑地小声问,这趟行程越来越像是一场没有字幕的外星电影,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就是不明白转折是怎么发生的。
陆林北明白,止步大声回道:“没有所谓的输赢,我想这中间有误会。”
“误会?天上开飞机的人不是枚千重吗?”崔筑宁抬头看去,那架飞机已经发现地面上的人,再次准备降落。
“老千救了咱们三个。”陆林北指出这个事实。
“哈哈,我宁可被他直接杀死,也不愿活着落入他的手中。”崔筑宁扭头看一眼斜坡,终究没能下定决心。
“给老千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我相信这中间必有误会。”
崔筑宁连哼几声,在慷慨赴义和委曲求全之间游走不定。
陆林北得出结论:崔筑宁终究不如农星文,他的技巧可能更纯熟,掌握的信息可能更丰富,但是缺少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热情,这是任何强项都无法弥补的漏洞。
十来分钟以后,枚千重独自走来,向陆林北点下头,向陈慢迟问声好,向十几米以外的崔筑宁挥挥手,“你身上没有武器吧?”
崔筑宁紧紧楼住一棵小树,松手就能掉下斜坡,“枚千重,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他这是怎么回事?”枚千重扭头问。
“他以为你要杀他,或者更惨,活捉他实施阴谋。”
“我有这么可怕?”
“叶子告诉我……”
“哦,先向你道个歉,我向你承诺过不再隐瞒实情,可这是三叔的命令,我不能违背。也别怨叶子,他同样被蒙在鼓里,对真正的计划一无所知。”
“所以,你没想杀他?”陆林北隐约明白了什么。
“事情复杂得很,先将崔筑宁叫过来,死一名飞行员,已经够让人头大,再死一位宁组长,就更麻烦了。”
陆林北大声道:“宁组长,你的确误会了,那两架无人机和切割机,不是千组长派来的,咱们有共同的敌人。”
崔筑宁大笑,“这种时候了,还在唬我?”
陆林北看一眼枚千重,用更大的声音说:“是应急司派来的无人机,想要揭发千组长之前与你达成的合作协议。”
枚千重笑了一声,补充道:“宁组长,虽然咱们是对头,可也算彼此了解,无人机会是我会用的手段吗?就为了让你活下来而当面撒谎,是我的风格吗?”
崔筑宁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求生欲占据上风,松开小树,慢慢走来,相距五六米时停下,“我没有武器,你也没有?”
枚千重拍拍身体两侧,“我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架飞机,我能用它直接射击,何必用手枪?”
最后几步路是个小小的陡坡,陆林北与枚千重同时伸出手,崔筑宁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休想骗我入彀。”崔筑宁冷冷地说。
“论到骗人,我哪是宁组长的对手?”枚千重笑道。
飞机停在不远处,四人登机,舱内没有别人,陈慢迟小声道:“还有一个人没带上呢。”
飞行员现在已是一具尸体,枚千重道:“会有人带他回家的,陈小姐不必担心。”
枚千重先去前面启动飞机,顺利升空之后,交给自动程序,回到舱内,“准备好回家了?”
这架飞机的装饰比较一般,也没有酒一类的东西,陈慢迟惊魂未定,紧紧挨着陆林北,总算腾出工夫来,向枚千重道:“谢谢你救我们一命,千组长。”
“你可以叫我老千。”枚千重斜身坐在另一排座椅上,看着崔筑宁,面带微笑。
崔筑宁却不看他,将目光投向窗外。
枚千重于是转而看向陆林北,“我欠你一个解释,简单点说,两次刺杀行动都是枚咏歌策划,他不知从哪听说了咱们与宁组长私下达成的协议,总想揭发出来,将我与三叔撵出应急司。”
陆林北对面的崔筑宁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枚千重继续道:“枚咏歌用我的权限申请使用无人机,不设防护,故意泄露给信息司。我猜他的计划是杀死宁组长,激怒崔家向我寻仇,然后一切都被公开。结果第一次刺杀没有成功,宁组长也比较冷静,没有立刻寻仇,可是却让我担上罪名。我当时承诺过,会查出无人机的来源,但我无法证明。所以我也制定一个计划,引蛇出洞,不是引宁组长,而是引枚咏歌,他果然上当,又用我的权限申请无人机,这回他可隐瞒不住。”
陆林北替崔筑宁问道:“枚咏歌以为你有‘刺杀’计划,为什么还要再申请无人机?等你动手不就得了?”
“枚咏歌确实是这么想的,那两架无人机的主要任务是监督。可我中途‘跟丢’了,枚咏歌太想让我完全这次‘任务’,于是越俎代庖,直接让无人机发起进攻,反正它们也登记在我的名下。宁组长早有准备,在飞机上安装了应急司的敌我识别系统,令无人机无法开枪——顺便说一句,宁组长,如果你能告诉我那台仪器是怎么弄到手的,我会感激不尽。”
崔筑宁的回答仍是一声哼,连目光都没转过来。
“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我们费点事内部自查吧。枚咏歌挺有想法,居然想到利用自动切割机,切割机不属于武器,不受敌我识别系统的束缚。等我得到提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还好没有太晚,至少救下你们三位,对那位飞行员,我只能说声‘遗憾’。”
连陈慢迟也大致听懂了,诧异地说:“枚咏歌不是你们……咱们的司长吗?怎么有这些坏心思?”
“老北来解释吧。”枚千重向后一靠,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说什么。
“上层斗争,枚咏歌和三叔是对头。”陆林北说得非常简短。
陈慢迟领似懂非懂地点下头,“你是三叔这头的人?”
“对。”
“他呢?”陈慢迟看向崔筑宁。
“一般来说,崔家和枚家更是对头,但是你也听到宁组长的话,时代在变,崔家在变,其实枚家也有人在变。”
陈慢迟轻轻嗯了一声,从这里开始失去脉络,干脆望向窗外,但是仍紧紧靠着陆林北,觉得安全。
之前一直往外看的崔筑宁反而收回目光,安静地听着。
陆林北继续道:“三叔希望能与崔家化解恩怨,我没说错吧?”
枚千重撇下嘴,“如果三叔问我的意见,我肯定是要先除掉崔家,再说恩怨的事情。可三叔做主,他想现在就要和解,我只能接受,因为三叔说了,我若是老实一点,被杀之后他会替我报仇,我若是不老实,就只能白白送死。”
陆林北记得三叔说过类似的话,向崔筑宁道:“这就是大局,宁组长之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想必是认真的。”
崔筑宁脸色阴沉,劝说别人识大局和自己识大局,显然是两码事,但他决定开口,“枚利涛完全可以直接与我们崔家联系。”
枚千重接过话头,“三叔一直想和崔家联系,但是做不到,因为上头还有一个枚咏歌,而且你们也不相信他,今天的事情,就算是三叔先伸出手吧。”
“你们现在上头仍有一个枚咏歌。”
“当然,等过几天再看吧,如果搬不走绊脚石,三叔也不指望你们握手。”
“枚咏歌有情报总局的支持,你们搬得动吗?”
“试试呗。”枚千重笑道,“不是搬走,就是被搬走,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老北,你看得远,觉得谁会胜?”
“宁组长希望谁胜?信息司希望谁胜?总局希望谁胜?政务部希望谁胜?联委会希望谁胜?我觉得是三比二,宁组长、信息司、联委会站三叔,总局和政务部站枚咏歌。”
“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竟然将我跟这些部门并列。”崔筑宁冷笑道。
“一点也不过分,宁组长对今天这件事情的描述,将会直接影响到信息司与联委会的决定,甚至可能让总局和政务部动摇。”
枚千重起身,在陆林北肩上轻拍一下,“欢迎归组。老实说,你是不是也怀疑过我?不,别回答,你要说没怀疑,我会看低你的职业素质,你说怀疑,我会为咱们的友情伤心。所以,别回答。”
陆林北也不想回答,两人一块看向崔筑宁,等他做出决定。
陈慢迟仍然靠着陆林北,望向窗外,觉得什么都不想就是最好的状态。
第九十四章司长的职责
落地之后的第三天,陆林北一大早从陆叶舟那里接到通知,要他独自去应急司报到。
陈慢迟根本不想跟去,宁愿到小店里坐着。
应急司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陆林北顺利通过一楼安检,进入电梯之后,被送到六楼。
六楼是应急司的“圣地”,司长办公室位于这一层,陆林北一出电梯就看到枚千重正与一名女接待员开心地聊天,一看到有人进来,接待员立刻收起笑容,假装看显示器。
枚千重向陆林北挥手,“开车来的?”
“是。”
“好,待会可能会用到。”
枚千重没说任务是什么,将陆林北叫过来参加聊天,接待员很快又变得欢快起来,谈论内容全是城里好玩的新鲜事,陆林北几乎插不进话。
等候将近一个小时,电梯再次打开,司长枚咏歌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神情冰冷,对一切视而不见。
枚千重目送枚咏歌进入办公室,继续与接待员调情。
又等了十多分钟,接待员想必是得到命令,向两名调查员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什么时候一块吃个饭吧,咱们很有共同语言。”枚千重笑道。
接待员显然了解枚千重的为人,撇嘴道:“真想请我吃饭,你现在就能定下时间,一说‘什么时候’就是没诚意,去去,别再来烦我。”
枚千重大笑着走开,果然没想真的请客。
司长办分室分内外两间,外间稍小一些,摆放两张办公桌,显然是秘书的位置,桌面上东西还在,人却没来,里间十分宽敞,办公桌比外面两张加在一起还要大些,斜对面摆着三张沙发和酒柜,柜里琳琅满目,几杯酒已经开瓶,被喝掉一些。
枚咏歌坐在桌后,头微微仰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十分冷静地声音说:“我可以收拾东西了?”
“当然。”枚千重微笑道,目光扫来扫去,似乎对那些酒更感兴趣。
陆林北明白任务的内容了,他与枚千重监督枚咏歌收拾个人物品,见证司长的退位。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
枚咏歌没有立刻动手,垂下目光沉思片刻,胸中有话不吐不快,“枚利涛当不了司长。”
枚千重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一个字。
枚咏歌没有抬起目光,整个说话过程中都在盯着桌面的一处空白,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根本不理解司长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他永远也改不掉调查员的思维模式,以为情报就是一切,可是对应急司来说,最重要的是情报吗?不,情报只是一件件商品,对于司长来说,最核心的职责是将商品推销出去。”
枚千重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品了一口,觉得不错,转身向陆林北举杯示意,陆林北摇摇头。
枚咏歌继续道:“应急司有八十多名正式调查员、二十几名分析员,外围情报员无数,每天上交的报告少则四五十份,多则三百多份,经过分析员的筛选,平均每天有二十份左右送到司长办公桌上,其中一多半只是简报。司长看过之后,挑选其中的三四份送到总局,最多不能超过十份。听上去不多,可是还有信息司,还有总局直属的部门,局长桌上的情报,各方加在一起也从来不会超过十份,其它情报全送到档案处封存,可能永远不会再被读到。”
枚千重已经喝光半杯酒,又换一瓶,边倒酒边向陆林北翻白眼,表示不耐烦。
枚咏歌看不到他的神情,大概也不在意,“十份情报,听上去仍然不多,可是你们知道总局大局长每天用来阅读情报的时间是多长?不到十分钟,通常是他刚到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会做一次简报,他从中挑选两三份详细听一遍,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才会亲自查阅。大局长如何判断情报的价值?非常简单,情报经过层层筛选,用不着他再衡量一遍,所以他只看是谁送来的。老司长在位的时候,他选送的情报总会得到重视,因为他与大局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年轻时曾经共同奋斗过。”
枚咏歌终于开始动手收拾抽屉里的东西,陆林北站在他对面,枚千重继续品酒,但是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司长。
枚咏歌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与大局长的关系没那么亲近,但是也曾合作多次,他家里的聚会,我总能得到邀请,我选送的情报,大局长至少会多问两句,觉得重要,会亲自查阅。所以司长的核心职责是什么?与总局搞好关系。大局长的职责是什么?与政务部和联委会搞好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他只有十分钟时间听取简报,为什么老司长隐居多年,却不影响应急司的地位。”
枚咏歌留在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不是很多,在桌上摆了一排,他终于抬起目光,示意两名调查员看一眼,然后开始往纸箱里装。
“枚利涛是一名优秀的调查员,也是一位很好的副司长,主管业务完全没问题,但他做不了司长,他离开这个圈子太久,在总局几乎没有人脉,他的野心太大,先后绕过总局与政务部,这在任何一个机构里都是最大的忌讳。”
枚咏歌装箱完毕,捧在手里,又一次看向两名调查员,“等枚利涛搞砸一切的时候,希望你们记起我今天的话:应急司和枚家,都会毁在他手里。”
枚千重放下杯子,笑道:“三叔可能不适合搞关系,就像你不适合搞业务,大家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慢慢学吧。枚司长回农场之后也要申请去学校吧?回炉一下,对你大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