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站在旋转门附近,最后一次巡视厨房。整体都十分干净,她满意地关灯,走了出去。她穿过黑漆漆的餐厅,在大理石壁炉发出的光芒的指引下,向客厅走去。公寓里安静得出奇,除了偶尔传来燃烧的木头裂开的声响。海伦跪在壁炉前,又添了些木头。在火苗的温暖与地毯的柔软包围中,她感到自己的肌肉渐渐放松。海伦侧躺在地板上,面对着壁炉。棕色的眼睛凝视着红色的火焰,火苗的舞动令她入迷。很快,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对海伦来说,这么早结束一天的工作极不寻常。今晚指挥官要参加政府主办的盛大舞宴。可独享夜晚并没有让海伦兴奋。从今早开始,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挥之不去。沉寂的时刻里,海伦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早上发生的事儿。
为指挥官工作以来,海伦便会提前得知他的日程安排和与会目的。她的工作就是为他备好合适的服装,必要时洗涤、熨烫、修补衣物。但今天早上,指挥官突然穿上以前只穿过一次、还没好好清洗过的党卫军军服。她并不知情,前一晚也未得到指示。海伦那时才知道他将参加一个特殊的活动。他要很晚才会回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活动,指挥官保持沉默,一副严肃而神秘的样子。
海伦在摆放早餐时,感到身后有人在紧盯着自己。她抬头一看,发现指挥官正站在餐厅门口。
我需要你补一颗纽扣。
指挥官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海伦拿着缝纫篮从屋里走出来,他把头转向一边,指着自己的领口附近。一颗纽扣悬吊在外。
快做吧,我快迟到了。
海伦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把椅子,坐在指挥官面前。这种情况让海伦尴尬不已。她缝制那颗松散的纽扣时,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额头上方。她灵巧的手指快速地修补着。
从指挥官把辛德勒先生的噩耗告知她的那个晚上起,他们俩的关系愈发紧张。海伦找不到确切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她熟悉的忧虑,也不是她在他身边感到过的那种不安的性氛围(sexualvibe)。
他开始散发出一种不同的能量。他的举止放缓,变得更加柔和沉稳。指挥官同她说话时,几乎在用耳语对她呢喃,就好像他们正在分享秘密。
他......近乎温存。(hewas…affectionate.)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
海伦睁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她摇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光是想到这个词,她就觉得恶心。但她记得那天晚上指挥官的承诺。他会掌控她的生活。他想要她活着,即使这意味着危及自身。
「这真的是......?」
海伦思考着这个词的含义。在她不够成熟的心灵中,爱意味着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享的浪漫。它意味者光明与美好。可她与指挥官的关系建立在虐待、折磨与暴力之上。他并没有让她感到被爱,反而使她遍体鳞伤。但也许爱是比她能想到的更宽广的东西。辛德勒先生爱她的同胞,爱到可以赌上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他们。他不要求任何回报。显然,指挥官不能和辛德勒先生相比。海伦永远不会忘记他所犯下的罪行。他杀她的同胞只是为了消遣!他在期待她亲吻他以答谢救命之恩,然后继续他们的快乐生活吗?可他也早已踏入一个危险的领域。明知后果,自甘背叛。他这么做,绝不仅仅出于对一个犹太女孩的迷恋。
海伦倒在地毯上,仰面躺平。她面向天花板,闭上眼睛。也许当初他就该在波兰枪毙了她,或者明天就把她送去集中营毒死。他们复杂的关系迫使海伦不得不深入思考。她的头脑似乎分裂开来,界线在逐渐模糊。只要恨他就好办了。可她对指挥官怀有的仇恨却开始减少。海伦痛恨自己如此。
端着香槟酒杯的侍者从他身边经过,阿蒙拦住他,拿过一杯酒。他口渴不已,一饮而尽,同时紧盯着对面的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正站在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身边,专心地听着自己教父讲话。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纳粹军官,这对阿蒙来本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走到希姆莱身边,介绍自己,同他的老朋友一起与教父聊天。跟大多数党卫军军官一样,希姆莱也是阿蒙崇拜与敬仰之人。希姆莱创建的组织,被阿蒙视作自己唯一的真正家人。站在他身边,如同接受耶稣的洗礼。
但今晚,有什么东西阻止阿蒙靠进他们。他看着其他军官试图向希姆莱走去,却被希姆莱厌烦的眼神以及下属赶走。希姆莱继续同他的教子谈话。如果阿蒙走过去,弗雷德里克肯定会热情地让他加入。但阿蒙的脚步停滞不前。
他还在生弗雷德里克的气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那么恨他吗?阿蒙费尽心力地回忆起那件击碎他灵魂的事件。必须为自己的停滞不前找到合理的解释。阿蒙将英格丽德的形象拉回脑海。他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优雅地站在他面前,撩拨着她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色卷发,缓缓转过头展示出诱人的笑容。
阿蒙等待着怒火的酝酿和爆发。但英格丽德的脸开始渐渐消失,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一切都如此的空虚。他不断地按下情绪按钮,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终于原谅了旧友的背叛?逝去的时间足以让他继续前进?
阿蒙的目光从弗雷德里克移到希姆莱身上。骤然间,现实狠狠地击中他。他不想接近他们...不是因为对弗雷德里克还带有敌意...而是他害怕面对党卫军的领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内疚让他不敢靠进父母。
渐渐地,她那张苍白的脸庞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柔和的肩膀线条,以及那具阿蒙疯狂想要结合在一起的身体。他差点把酒杯掉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是个罪人。
他爱上了海伦。
恩斯特站在剧院对面,盯着大楼正门。他看了看表,微微一笑。这是个适合谋杀的夜晚。他很自豪能参与这个定会成为历史性事件的夜晚——海因里希·希姆莱以及一众奥地利党卫军军官的死亡。
在他到达维也纳前两天,希姆莱的秘密访问被dalf情报部门发现。经过多次讨论,dalf领导人决定在11月28日,也就是为希姆莱举行的舞会当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暗杀行动。纳粹党最忠实的成员,包括党卫军最高军官都将出席。dalf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爆破专家们潜入剧院大楼,设法将他们能用到的炸药都安上电线。由于最后一分钟的紧急通知,炸药的放置精确度至关重要。恩斯特尽力找到宴会厅正下方的地下区域,并安装好定时炸弹。一些成员奉命伪装成侍者,在爆炸前10分钟设置定时器。他们的另一个作用则是在离开时锁上所有的门,困住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防止他们逃出大楼。二十名成员拿着机枪等候在外,随时准备射杀任何逃出大楼的人。这将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恩斯特看了看表,他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抬起头时,大楼的正门打开,灯光洒在剧院的台阶上。恩斯特看到一个高大的纳粹军官走了出来。那名军官等待自己的车开出来时,他向那人走去,想看清他的脸。
「戈斯!搞什么鬼!」
恩斯特迅速拿出手电筒,向站在他西边最近的成员发出信号。此刻射杀阿蒙,会惊动剧场内的其他人。他得在别的地方被处理掉。
「我来解决他。」
就在另一名dalf成员向恩斯特亮出确认信号时,他看到阿蒙坐上车离开。恩斯特冲向他停在巷子里的那辆旧摩托车。他跳上座位,转动钥匙,启动引擎。恩斯特沿着戈斯刚刚走过的路,做了一些假设。戈斯为什么这么早离开?他是不是发现了这个阴谋?他是要去什么地方通知其他人吗?
恩斯特突然停下摩托车。直觉告诉他戈斯可能会去哪。熟悉的厌恶感涌上来。他迅速调转摩托车,绕道而行,沿着一条捷径向戈斯的公寓驶去。
阿蒙下车,抬头看了看店招。深吸一口气,他走进书店。纸张和墨水的味道立即扑面而来。阿蒙厌恶书籍。它的气味无不引发他的回忆,把他抛回童年。好长一段时间,阿蒙习惯在父亲的印刷作坊里追逐嬉戏,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这家印刷作坊发展成了工厂。对小男孩来说,那便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游乐园。一个叫卡尔的排版师经常教小阿蒙基本的凸版印刷技术,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卡尔和阿蒙一边笑着一边印着诸如小鸟和河马跳舞去了或者放屁吃蛋糕之类的蠢句子。那是一段天真无虑的日子。
他发现自己站在经典文学书目前。阿蒙的手指在橄榄绿色的硬皮书中穿梭,那是他父亲的出版公司的招牌颜色。阿蒙其实很了解印刷业务,比他父亲费利克斯所预想的还要了解。阿蒙在想,如果他改做家族生意,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他本可以在维也纳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他便不能遇到海伦。
阿蒙摇摇头。她占据他思想的能力真得很惊人。也许是一些神奇的犹太魔法?还是只有她才有这种能力?阿蒙迅速地选了一本书,浏览了一下书页。他不确定海伦的德语有多好,但这本书似乎很有挑战性,足以让她忙碌好一阵。一股暖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他希望海伦能喜欢。
恩斯特站在戈斯公寓楼对面的暗影处,靠近车库的入口。他看了看手表。阿蒙到家的时间不应该超过15分钟。他迟到了。
「该死的......他到底在哪里?」
恩斯特握住藏在外套里的枪。期待已久的对峙终于要发生了,今晚他俩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死。那个用他纳粹行径糟蹋奥地利的恶人,即将迎接死亡的审判。叛徒必须死。恩斯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用力握住枪。
很快,一束黄色的车灯从远处照亮了黑暗的街道。恩斯特从外套里掏出枪,摆好姿势。阿蒙的汽车驶过街道,在靠近车库入口时,速度放慢了下来。恩斯特等待汽车停下来的那一刻,从副驾驶的窗户向阿蒙开枪。
霎时间,巨大的爆炸震动了整座城市,恩斯特被晃动得晕头转向。他倒在地上,枪也从手中滑落。阿蒙的车在公寓楼前戛然而止,他的胸膛撞向了方向盘。剧院方向可以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巨大的火球照亮了夜空。瞬间失神后,阿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从车里出来。他立刻抬头看向夜空,查看是否是空袭。随后他的视线移向剧院方向,剧院正被火焰吞噬。阿蒙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是一次恐怖袭击。希姆莱和弗雷德里克还在里面。他们怎么样了?会是谁干的?
阿蒙·戈斯!
阿蒙转过身,看到一个人影向他跑来。当阿蒙试图拔出枪时,他听到一记枪响,左胸口立即感到一股灼热的疼痛。他向前追去,很快又感到右腿被击中。阿蒙痛苦地呻吟出来。正当恩斯特瞄准阿蒙的头部打出第叁枪时,爆炸声再次响起,两人都倒在人行道上。阿蒙滚到一旁,掏出枪,朝暗杀者的方向快速地射击。随后他爬到他的汽车后面,用它作为盾牌。阿蒙等待下一场爆炸或者脚步声向他走来。他什么也没听到。他的制服早已被鲜血浸透,内衫也没能幸免。他的裤子也被鲜血浸湿。他的意识在头脑中断断续续,他知道自己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流失大量的血液。他必须离开这里,寻求帮助。
阿蒙试图通过汽车副座上的门把手抬起身体,但很快就摔倒在地。他已经没有了力气。最好的选择是进入他的公寓楼。阿蒙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身体向前门爬去。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警惕。呼吸变得很困难,他的肺部可能被鲜血灌满。
就在他快要晕倒的时候,他看到门猛地打开,一双腿向他跑来。有人慢慢地将他翻过身,抱在怀里。他的视线似乎看不清那人是谁。那人冲着他尖叫,可阿蒙一句也听不懂。一切似乎都隔着很远。他想要入睡。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瞥见海伦可爱的脸庞,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试着对她说些什么,但未能张开嘴。
阿蒙闭上眼睛,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他的身体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