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乃是常年用作中书公署的麟德宫。如今朝廷的职能大半被卫渊的幕僚架空,麟德宫东殿的公署反而冷清了许多。几个小黄门依旧安静地给各位议事的朝臣添补茶水。
“不意韦公是此等阿谀婉转之人!诸公可想过,此时尊崇女主,此后又当如何?!”殿中侍御史李湜离席而起 ,目视同僚,却无人应答。他身后的有人面色发白,以玉笏在背后轻轻敲打着李湜,似乎是想要阻止他的发言。
“李公此言差矣。”遭质问的中书舍人韦荐略一施礼,清了清喉咙,“圣人顾惜手足,原本就与长公主亲厚,我不过恰好切中圣人顾惜手足之情,如何称得上是‘阿谀婉转’。”
“顾惜手足,又何须尊号?韦公莫非是要女子入主东宫?” 李湜质问,“自古以来,女子擅政,可有善果?韦公意图阿附女主,一人上书即可,何必要我等联名?”
言罢,李湜当即离席而退,还有一二人也随着李湜默默离开。
韦荐此人奉承公主已有先例。李湜等人不满的,不过是韦荐提议众臣联署,为嘉国长公主增设监国尊号一事。
此前,长公主上表时,按例以“嘉国长公主妾元氏”自称。然而中书舍人韦荐向朝廷建议,“妾”者,为庶民女子自谦之词,长公主为天家女,更是元后所出,不宜与民混同。朝廷采纳了韦荐的提议。自此之后,长公主上表便只称“嘉国长公主宣帝十一皇女”,一开国朝之先例。
然而公主本人并不满足于仅仅摆脱庶民女子的谦称。韦荐今日特意要众人联署,显然是受命于公主,要逼迫众人表态。
在座众人多出自关内旧族。此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露出揶揄的微笑,有人则神情凝重,还有人的目光在同僚面上逡巡,好像是在揣摩众人的意见。
殿中少监裴睿犹豫着开口:“某以为此事应慎重。向来天尊而地卑,女之事夫,犹如臣之事君。公主既已下嫁,如何可堪监国之尊?尊崇公主,无异于——”
裴睿停了下来。尊崇公主,无异于更加尊崇那北地庶族出身的卫渊。
“裴公此言亦大谬。”韦荐摇头,又面向众人,“试问,君臣之分和男女之别,究竟是孰高孰低?诸公大可思量。”
殿中众人沉默下来。宗室凋零,皇帝无力亲政。女流维护宗庙,总好过牧羊奴改姓易代。若改朝换代,河北势盛,关内旧族怕是再难以喘息。
两相权衡,朝中旧臣们论战一番,不得不认定君臣之分高于男女之别,纷纷于韦荐的奏表上联名。
旧臣联名尊崇公主,而在河北士族眼中,公主既然为卫渊之妻,皇后更是卫渊的养女,若公主乐于为河北士族谋利,那么此时自然与河北无害。
如此,关陇认可君臣之分、河北认可男女之别,各得其利,朝中一时竟形成了女主与逆臣共执朝纲的奇特局面。武、宣两朝关陇与河北势同水火的传统也为之一改。
到了征和六年五月,皇城内渐渐闷热起来,卫渊再度与公主前往西山私邸,于是连议政的朝堂也从繁华拥挤的皇城移到了西山的松风苔绿里。
此时,卫渊将又一卷案牍抛在已阅的那一堆山中,似乎是觉得内容有趣,微微笑了笑。朝臣口中那颠倒伦常的女主,却只是静静地支颐而坐,一副幽娴缱绻之态,并无骄横的神色。
“小鸾。”卫渊发觉她许久没有声息,稍稍侧目,握过她的一只手臂来,“你是睡着了?”
“没有。”她有些羞于承认,默默把脸颊埋在他肩头,“那些老夫子的啰嗦,我不耐烦。”
卫渊闻言,道:“我时常庆幸你是女子。”
她冷哼了一声。“我若是男子,你怕是一早杀了我了。哪里会容我到如今?”
他揽过她的腰,道:“你是女子,我未必就不杀你了。”
“我若哪天不趁你的意了,你便要杀我了么?”她面带嗔色,却任性地滚在他膝上,“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他笑辩:“不是。我是说——你就算是女子,也没什么逊色的地方。而且,你若是男子,自然也容不下我。”
他抚过她的面颊,她寻到他的手握在身前,他便慢慢地以手掌揣摩她的心口,探查她的心跳。她的心隔着她温软的血肉,在他掌下平稳地跳动着。
“我若是男子,也未必就不喜欢你了,”她忽然笑起来,“未必就容不下你了,你说是不是?”
“你试一试?”他意有所指地威胁她,见她怕得面色红白交替,又笑起来。
她满面彤红,从他膝上坐起身来。卫渊笑过了,重新留意面前的公文,不再开口。她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待要去休息,卫渊却捏住她手臂不许。
“陪我一会。”
“你难道不会疲惫吗?”她越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有些懊恼。
卫渊仍旧专心案牍,微微颔首,回答:“凡事都有代价。若是报酬和代价相抵,便没什么可疲惫的。”
“你说得这样轻巧。可旁人并不能像你一样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旁人是说小鸾吗?”卫渊笑起来。
她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道:“我说你总搅扰得我头昏,并不是骗你。”
“来。”他示意她。
她依言靠近,他直身正坐,拿过她一只手,垂目捏着她的脉。
“别动。”她有些不耐心,卫渊按住她的手,神情严肃。
“你还会切脉?”她有些怀疑。
“不会。”他微笑,“我不过是要你平心静气地休息一刻。”
“你不搅扰我,我便可一直平心静气地休息了。”她把手抽回来,微微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以手慢慢揉着额间,揉了半刻,便又满面娇慵地伏在书案上,眼帘倦怠地开阖着。
卫渊继续他那报酬与代价相抵的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