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原本趁乱而起,却不料被萧靖钰浑水摸鱼,只得暂时退回蜀中,观望局势。
直到定都会稽郡,淳载帝才接受已经亡国的事实,就连他最器重的太子也被人掳走,不知生死。
也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百姓和朝臣心中早已成了骄奢淫逸,荒淫无度的昏君,所谓帝王威仪早已被他耗得一干二净。
他沉浸在极度的悲恸中,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刚开始时悔不当初,后来又怨恨窃国夺权的乱臣贼子。
他被一群朝臣推着修建陪都,重振朝纲,明明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却越发觉得有心无力,每每在深夜心悸而醒。
皇后则每日大悲大痛,萧楷多日的音讯全无让她变得焦躁不安,见到淳载帝也不再温柔贤惠,而是哭闹着要他去向萧靖钰赎人。
淳载帝尝试与萧靖钰接触,文书却从未递到萧靖钰手上过,他顾及天子颜面便也不再去问,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不过两岁的萧泽身上,同时开始考虑改立储君之事。
会稽郡像是蒙了一层灰,阻挡了所有阳光,到处都死气沉沉的,明明是春末夏初,却无一点生机可言。
——直到萧楷的归来。
萧楷是被人丢在破船上,飘到江这岸的,他身上伤痕累累,却都是旧伤,由于未能得到及时处理而溃烂腐臭。
看清了船上的人后,几名守卫手忙脚乱地将人抬上岸,又去禀告淳载帝。
室内,太医正在为萧楷处理伤口,一帘之隔,淳载帝端坐在太师椅上,皇后则掩着手帕低声啜泣。
不一会,一名太医捧出一张带血的绢帛:“陛下,娘娘,这是在殿下衣服内找到的。”
淳载帝伸手拿过,打开看了看,上面的墨色字迹清晰可见,最右侧的是三个大字——和离书。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注]
落款是萧楷和傅瑶。
皇后不明就里,接过去看了半晌,才骂道:“傅瑶和萧靖钰早有奸情,如今萧靖钰刚起事她就迫不及待与太子和离,真真是一对奸/夫淫/妇!”
淳载帝则道:“她与太子成婚四年,却未诞下一儿半女,和离了也好。”
“陛下所言甚是,”皇后道,“依臣妾看,不若立徐氏为正妃,也可名正言顺地封泽儿为皇太孙,以安国本。”
淳载帝微微颔首:“那便如此吧。”
萧楷是在三日后醒来的,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傅瑶。
正在侍奉他的徐春宜抿唇不语,坐在一旁的皇后则阴阳怪气道:“自是寻她那奸夫去了,你又何必再提她?”
萧楷闷咳一声,撑起上半身道:“母后,瑶瑶从未负我,她是为了我才回去的,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皇后冷哼一声:“拿给他看看。”
徐春宜在一旁求情道:“母后,殿下身上还有伤,您别刺激他。”
“你心疼他,他心疼你吗?!”皇后冷声道,“当初本宫定的太子妃便是徐家的女儿,是她傅瑶与萧靖钰勾结,才让本宫看走了眼,转而要了她傅瑶为太子妃,谁知她竟如此浪/荡不堪……”
萧楷虚弱地叫了她一声:“母后……”
“怎么?不信?”皇后道,“把和离书拿出来,让我们的太子殿下好生看看!”
徐春宜沉默地站在一旁,无声抵抗着。
皇后怒斥:“还不快去?!”
徐春宜依旧不为所动,萧楷就道:“别怕,去拿来吧。”
徐春宜这才躬身行礼,而后去一旁的架子后捧回一只匣子,送到萧楷面前:“殿下,这是太医在您身上找到的。”
萧楷皱眉看着那封血迹斑斑的绢帛,而后伸出手拿到面前打开。
他不动声色地将上面的字一一看了,道:“当时我重伤昏迷,根本不知道别人拿着我的手写了什么,瑶瑶也是被逼迫的,甚至这落款处的名字也根本不是她写的,这封和离书做不得数。”
皇后真是恨铁不成钢,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沉声道:“都下去。”
徐春宜不放心地看向萧楷,萧楷对她点点头,她就和所有人一同退了出去,又将门从外面关上。
“起来,”皇后对萧楷道,“你可知我们如今是何处境?”
萧楷不顾身上的伤口,忍着疼痛下了床,在地板上端端正正跪好。
皇后如他儿时一样训斥道:“萧靖钰谋朝篡位,你我偏居一隅,说好听了是迁都,实则是亡国。”
“你可知朝臣对你抱有多少期望?又有多少子民翘首以待,多少人在对当今圣上失望之后,心心念念地盯着你这个太子!”
“你若肯争气,我朝迟早清剿乱臣,重回上京,可你若依旧沉溺于情情爱爱,我朝何必再去争这些无用的意气,一群乌合之众趁早散了就是!”
萧楷惭愧地低下了头。
皇后语重心长道:“母后自小就教你,身为天家子弟,享受百姓的爱戴与供养,是因为你承担了该承担的责任。如今内忧外患,你身上承载了多少人的希望你想过吗?”
萧楷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太子,自你成年后我便不再唤过你的乳名,不是与你生了嫌隙,而是告诉你,天家之人,从来生不由己。你是嫡子,也是太子,这条命,自出生时便不是你的,而是大靖的。”
萧楷嘴唇苍白:“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床榻上太过松软,容易让人心生安逸,这地板冷硬,刚好便于提神醒脑,你就跪在这里好生想想,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起来。”皇后说完拂袖而去。
萧楷不紧不慢地叩首:“是,母后。”
那天,萧楷在地上跪了一夜,而后听从淳载帝和皇后的安排,册立良娣徐氏为正妃,萧泽也随之被立为皇太孙。
淳载帝每日消沉度日,他便开始真正接手朝政,宵衣旰食以安天下。
·
傅瑶时常会产生一种割裂感,明明一直都是这个人,却给她很多断裂感。
有奸诈无情的萧靖钰,利用了她再杀了她;也有阴冷强势的萧靖钰,让她避无可避;还有阴鸷疯狂的萧靖钰,让她恐惧颤栗。
如今在她面前的萧靖钰又是温柔缱绻的,会开心地大笑,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会趴在她肚子上去和她腹中的胎儿说话……
可这样的萧靖钰是不真切的,像是粉饰出的太平,只要轻轻一戳,就会露出下面的疯狂和狰狞。
萧靖钰对她越好,对这个孩子越期待,她就越害怕那粉饰过的太平之下的波涛汹涌……
“瑶儿,睡不着吗?是这小家伙在闹你吗?”萧靖钰抚摸着她的腹部问。
“没有。”傅瑶道,“只是这些日子总做噩梦……”
萧靖钰霍然起身:“我去找许雁秋。”
“夜深了,明日再让他来吧,”傅瑶拉住他,“我想每月都去寺庙里住上三五日,为孩子祈福,也算散散心,可以吗?”
“可以,我明日就陪你去,”萧靖钰躺回来,把被角给她掖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傅瑶轻轻应了一声,就闭着眼睛睡去了。
翌日,傅瑶刚起身许雁秋就跑来诊脉。
他盯着俩大黑眼圈:“你能让他克制点不,我已经好久没睡个完整觉了。才寅时,寅时啊,他就跑过来敲我的门,他要上朝,我又不上朝,为何我也要跟着早起?简直丧心病狂!”
傅瑶尴尬地抵了抵唇角:“许大夫,实在对不住。”
许雁秋叹息一声:“伸手,我给你把脉。”
傅瑶乖乖伸出手,他摸到脉搏后就明白了,只是忧虑过多。
许雁秋收回手,一甩袖子,而后往外间的软塌上一躺:“姓萧的回来了叫我,我先眯一会。”
反正萧靖钰还要再找他问一遍,他干脆在这等着得了。
等萧靖钰下朝回来,就许雁秋四仰八叉地躺在软塌上,呼噜声震天,还不时砸吧砸吧嘴,简直嘈杂至极。
萧靖钰眉头微蹙,往他腿上踢了一脚:“皇宫这么大,还睡不下你了?”
许雁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哦,你回来了,尊夫人只是忧虑过多,并无大碍。别问我怎么办,我只是大夫只管治病不治心,你自己想办法哄。”
萧靖钰和他并排坐下:“她晚上总是做噩梦,还盗汗。”
许雁秋脑子还没醒,嘴一秃噜就道:“有孕的妇人夜间盗汗很正常,至于总做噩梦真的不至于,肯定是她骗你的……”
萧靖钰:“骗我什么?”
“哦,那个我瞎说的,”许雁秋脑子登时清醒了,“她会做噩梦是因为忧虑过多,忧虑过多是因为你还不能让她真的放心托付。”
萧靖钰虚心求教:“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已经在想尽办法对她好了。”
“那一定是还不够好,或者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好。”
萧靖钰眉头微蹙:“那……”
许雁秋起身拍拍衣服:“言尽于此,你自己琢磨吧。”说完脚下一抹油就跑了。
萧靖钰听进了他的话,就皱着眉,认真思忖起来,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傅瑶。
他起身去扶傅瑶:“瑶儿,我方才已经命人去套马车了,你先吃些东西,一会就好。”
傅瑶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萧靖钰的手趁她不注意就又摸上了她的肚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眸色柔和得像是微漾的春水,能将一切戾气消融其中:“瑶儿,我们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好激动。”
根本不消说,阖宫上下谁不知陛下如今日日激动,几乎是每日都在搓着手傻笑,等着迎接他的第一个孩子。
之后,萧靖钰果真每隔一段时日就陪傅瑶到寺庙里小住,还为此专门命人修了山道。也不知砸了多少钱进去,竟比上京城里的街道还要平稳。
与此同时,萧靖钰一有闲暇就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态认真得像是在批复机要奏章一样。
傅瑶心生好奇,好几次靠近都被他抢先一步拿东西挡住了,并笑出一口白牙:“瑶儿,我还未写好,写好再给你看。”
傅瑶为了表示自己对比并不感兴趣,只得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傅瑶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很明显了,行动都有些不方便,萧靖钰就把她的衣食住行全包了,每日帮她穿衣洗漱。
可便是在这时,傅瑶突然不见了。
那天萧靖钰如同往常一样带傅瑶去了寺庙,他和主持商议捐赠之事,就让傅瑶一个人去了后院。
谁知等再找去时,傅瑶就不见了,只留下半掩的门扉。
萧靖钰脑海中“嗡”地一声响,他想,纵然他做了那么多,傅瑶还是要离开他。
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存和信任原来如此脆弱不堪,只消轻轻一碰就塌了。
他立刻命人封锁山头,而后四处寻找。
此时是夏季,萧靖钰跑出了一身热汗,衣衫全被汗水浇透了,依旧有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然后,他看到了傅瑶,就在林间小道上站着,和不远处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四目相对。
萧靖钰抬手命其他人停下,一个人信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