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俊的双眼红透,身子摇曳着几乎倒下。一个年近半百、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终于在此刻崩溃。
风雪含笑道:“爸,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风俊擦着眼泪低沉道:“不辛苦,不管多少年都不辛苦。”
旁边的周时梨早已泣不成声。
风雪道:“妈,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不该哭。”
周时梨抽泣道:“妈妈是喜极而泣。”
顾铭深吸一口气,努力忍着眼泪不哭出来。他抓着风雪的手,仿佛时间又回到了遥远的初中时代。
依旧是他们两个人,依旧没有牧师,没有宾客,没有乐师,甚至没有时间与空间。
浩瀚大海,茫茫冰川,孤独的游轮。整个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盯着她,单膝跪下,无比庄重地说道:“请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冰清玉洁、秀色可餐的风雪小姐,你愿意嫁给平庸无奇的顾铭先生,一生爱于他、忠于他,无论富贵还是贫瘠,无论健康还是病患,不离不弃,直至生命终点吗?”
还是这一番话,连一个字也没变。
他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
有巨鲸浮出水面,满船游客惊呼。
海面卷起万千涟漪,轻轻摇曳游船。
于是起风了,风雪的婚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猎猎作响。
风雪笑了。她的笑甜美如夜晚里依稀隐现的萤火。
她咬着牙努力点头,脱口道:“我愿意!”
她终于如愿以偿,变成了他的新娘子——世间最美的新娘子。
顾铭抓起她的左手,摸出兜里的戒指。他将戒指缓缓套入她的无名指。
这一刻,甲板上响起万千掌声,仿佛巨鲸出现的震撼力也远远不及这对奇异的新人。
顾铭站起身,将风雪紧紧抱进怀里。
他能感觉到她体表接近冰点的体温,她的心跳、脉搏、与呼吸,都在纯白冰河之上渐渐消散。
仿佛她下一刻就要被汹涌海潮吞没。
她依旧在笑。
顾铭的眼睛越来越湿。他忍不住闭上眼,阻止眼泪滑落。可是他闭眼的同时,也意味着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他深爱的女孩。
于是他睁开眼,任由眼泪滑落。他用朦胧的泪眼注视苍白的她。
风雪的眼睛渐渐闭上,顾铭的心也缓缓崩碎。
这个漫长的爱情故事终于结束了吗?
没有!
风雪忽然睁开眼。回光返照一般,她一瞬间有了力量。
她抬手指着遥远的天际,欣喜惊呼道:“顾铭,你快看,北极光!”
顾铭猛地回头,看向她所指的方向。那边依旧是白茫茫的天,没有任何颜色。
风雪道:“你看到了吗?红色,黄色,粉色,绿色,蓝色,紫色……原来极光有这么多种颜色。它们像光雨一样在天上扩散,比除夕夜的各种烟花爆竹还要美丽得多。”
顾铭忍着心头的悲恸,重重点头道:“我看到了。”
风雪浅笑道:“天终于黑了,不然就算有极光我们也看不见。”
顾铭道:“是的,我们的运气真好。”
风雪的眸子变得黯淡,她摇曳着向前扑倒。
她喃喃道:“好困。”
顾铭扶住她,抬手戳她的鼻尖,微笑道:“小雪,我们好不容易才看到北极光。你别睡,不然睡醒了又要等很久才有机会看到。”
风雪摇头道:“其实北极光也不是特别好看。”
顾铭问:“什么才好看?”
风雪道:“你最好看。”
她的双眼终于合上,但她的嘴还在轻轻张合,仿佛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顾铭道:“那你睁开眼看看我。”
风雪梦呓般说道:“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等我睡醒了,一定好好看看你。”
顾铭流着泪点头道:“好的,你放心睡,我一直看着你。”
风雪安心地靠着顾铭。她完全不动之前还抬过手,她戴戒指的左手捏着顾铭的右手,后来她的手没力气了,轻轻滑动,只捏住了他的食指。
她的脸上至始至终凝着温暖的笑。
能死在最爱的男人的怀里,对即将死亡的女人而言,已是最幸福的事情。
顾铭一直抱着她,直到她的身体变得僵硬,直到风俊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他的肩头,他才恍惚清醒过来。
风俊完全老了。他的眉宇中充斥浓浓的衰老气息。他涩声道:“顾铭,把小雪交给我吧。”
顾铭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小雪?”
风俊道:“落叶归根。我要把小雪带回家,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安葬。在这之前还有许多事宜需要处理,你能来帮忙吗?”
顾铭点头。
人在国外死亡,亲属想把遗体带回故乡本就是非常麻烦的事情。风俊要找当地领事馆说明情况,需要签很多证件,还必须找能送遗体回国的丧事公司。
风雪“平安”回家已是二十天后的事。
顾铭参加了风雪的葬礼,连续三天守在灵堂里陪她。
出殡的前一晚,顾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到风雪的手心里。
风雪的葬礼结束后,顾铭便要离开永川,前往未知的更远方。
风俊挽留过顾铭。他想把他毕生的事业全都交给顾铭。
顾铭拒绝了。
在往后的三年里,顾铭时常想起风雪那一张苍白的笑脸。
她说天黑了,她看到了北极光,其实全都是假的。
特罗姆瑟的确是最好的、观赏极光的城市。但夏季没有极光,因为特罗姆瑟靠近北极圈,会出现极昼现象。天不黑,便没人能看到极光。
这一点,顾铭和风俊在出国前就已经知道。但他们依旧义无反顾陪风雪远赴挪威。
那一天,所有人都没看到极光,风雪当然也看不到。
她为什么要撒谎?她临终前有必要撒谎吗?
或许她并没有撒谎。她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她自己幻想的画面。
她看到的是她心中北极光。
所以这个故事的最初与最终,都在风雪的幻想里吗?
所以风雪遇到顾铭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个没人能说得清。
顾铭唯一知道的是,他的余生再也不可能忘记这个笑声如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