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石长青奉杨阁老的吩咐,开始寻由头接近程府。
“我一面应承着,一面请一个铺子里的掌柜的帮忙,把他年少时出手的部分赝品搜罗到了家中,并找到了人证。”
“石长青外放之前,与我来往,逐渐熟稔。等到了地方上,他偶尔写信给我,信件总是很长,探讨学问,议论时政。
“我每封信都回。他专门投我所好,我偶尔也投他所好,话里话外的,流露出很是赏识他的心思。
“收到他给我的第五封信,我看完就知道,不用再复信。
“他很委婉地指出我在公务上的诸多不足之处,说的其实挺有意思,有理有据的。末了他问我,因何如此,是不想竭尽全力地造福万民,还是不认同时下的律法。又说是把我当做至交,才开诚布公地点出我的不足之处。
“他那两个问题,太大了。照常理,我要么回一句不是,要么就要长篇累牍地辩解。若是至交,我自然选择后者。但是问话的人是他,我根本不用答,因为确信,他已给我准备好回信——与我笔迹完全相同的回信。
“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了他写给我的第六封信,不出意料,他在信中自说自话,全然是收到我辩解的回信从而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仍是没理会,他的表面工夫也做足了,便再无往来。
“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的杨阁老,外放两年后,杨阁老把他调回京城,并在明面上将他收为门生,着意提携。
“我一直在等他用那封信要挟或是弹劾我,却没料到,他倒是很沉得住气。”
程询认同地点一点头,“的确,这人眼光长远,城府颇深。不论怎样,做杨家的女婿,不如做杨家的恩人。名或利,在他看来,总能得到一样。”
“那个人……”程清远笑了笑,摇了摇头,“官场、家宅之中完全是两个人。”
程询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
石长青这个人,内宅的事弄得不清不楚的:原配故去之后,不急着续弦,让小妾通房服侍着。和杨家闺秀定亲之后,一名通房给他生下了长子,他把通房抬了妾室。
翰林院里每每有人说起这件事,人们总要笑一阵子,有人说杨家的人也是奇了,心宽的简直到了缺心眼儿的地步——杨家那名闺秀,只认石长青的样貌才学,世人为她不值的那些在她看来,都是可以无视的繁文缛节。
只有程询知道,如果石长青还能活到前世那个岁数,为他生下长子的女人,还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兄妹两个日后会养在杨家闺秀名下。
石长青的长子石楠,在前世得了修衡的赏识,最风光时,官拜京卫指挥使。也是这个人,和胞妹石婉婷一起,带给了修衡、薇珑一场纷扰——说是打击也不为过。
那情形,一如先前的景鸿翼触犯了皇帝的底限,带给了皇帝从没想到过的意外、心寒和愤怒。
前世的石长青相关诸事,程询所知甚少,只记得石长青来找过父亲两次,离开时都是失魂落魄的。没过多久,抱病在床,拖了两年故去。他没当回事。
到这上下,石长青找上门来,他就知道,自己全不需在意,父亲愿不愿意都得出手,区别只是力道的轻重。
他没料到的是——“石长青已被打入诏狱,绝无可能翻身。您这次下手之狠,我真没料到。”
程清远微笑,“寻常与我往来的人,断不会走到石长青这一步。被我利用过的人,通常都能从我这儿得到相等甚至更多的益处。石长青这种是例外,他是我的敌人。
“今日,我把手里关乎他的物证交给了柳阁老。人证也在,身在何处,也如实告知柳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
“这么多年,我在亲笔书写的信件之中,都会留下固有的记号,有的是可以模仿,有的则是寻常人想不到或是不会留意到的。
“说到底,我能帮自己的,能帮你的,不多了。”
柔和的灯光之下,程询凝望着父亲。
程清远把面前的公文袋推给程询,“这是我写给旧部、亲信、利益往来的官员的信件。送到他们手里之日,便是划清界限之时。”
程询微微挑眉,却没有去看的兴趣。都知道的。那些人,他都知道,那些人与父亲的往来,更是一清二楚。他不知道的,只是石长青这样的人。“那很好。”他说,“但是,您这样做,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程清远却道:“眼下,我倒是很好奇,石长青伪造的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程询如实道:“诟病开国皇帝定下的律法,最重要的是,其中的一页,几行首字相连,是推翻本朝、光复上一个朝代的意思。”
程清远失笑。
程询也笑,“能让人家族堪忧的信件,也只能是这类东西,出不了新意。”
“万幸,皇上圣明。”这一点,是程清远如何都不能否认不能不庆幸的,“换一个心胸狭隘的君王,我与石长青,都要落得个身首异处。”
“您早就知晓皇上的性情,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顺势给石长青、杨阁老挖了个大坑。”
程清远默认。
程询沉了片刻,再一次问道:“你眼下是什么打算?”
程清远意味深长地凝了程询一眼,“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辞官致仕。听蔚滨说,皇后娘娘快不行了,国丧前后,我就会上致仕的折子。”
“除此之外呢?”父亲说的都是程询意料之中的事,而意料之外的,又会是什么事?——通过石长青一事,还有父亲的态度,让他隐隐生出一些预感。
程清远斟酌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曾与章天师有几面之缘,致仕之后,便出门寻访他,顺道看一看民间疾苦。”
程询追问:“打算出去多久?”
“不知道,看心情,看际遇。”程清远说。
“……”程询沉默片刻,说,“您跟娘说过了么?”
“明日起,再跟她说起也不迟。”
“娘绝不会同意。”
程清远反问:“我何时真的在意过内宅女子的态度?”
“……”
程清远站起身,“你与皇上希望我做的,不论情愿与否,我已经尽力做完了;能或不能毁你的事情,都已成为过去。”他向门外走去,“知行,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满族的荣辱,此后都在你肩上。”
第71章 金错刀
071 金错刀
上午, 程询唤上程译、程谨, 去往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