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还把她新作品的手稿寄给了我。她说现在伯爵和夫人都知道了她在写,但他们没有责怪她,他们鼓励她继续写下去。我知道,生活在期盼与绝望夹缝中的人们需要这样的精神慰藉来帮助他们撑过这个冬天,再撑过下一个。我看了她的。她的文笔和叙事能力比以前强多了。只是真正的战争远没有中那么崇高。我们眼里的色彩并不是自信坚毅的金色。我们看到的是压抑的灰色,让人喘不过气的灰色。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念想,妻子,孩子,或者父母,甚至是家里那头牛,是那些念想而不是虚渺的不知在何日的胜利让我们一天一天坚持下去。我的念想,是埃里克先生。
每一封信的末尾,爱丽丝都嘱咐我,一定要活下去。家里的所有人都期盼着我能完整地回家。家人这个字眼让我红了眼眶。他们是真心实意为我担心的。即使我与他们的接触不过短短一年多些。活下去,平安回家,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
☆、第十二章
1917年是不那么令人绝望的一年。三月份,德国佬从索姆河撤退了,我们总算没有再闻到那么浓重的血腥味。美国和中国宣布参战,我们的物资丰富了不少。总的来说,我们的作战压力小了,似乎形式正在好转。
“今年就能结束了吧?要不就是明年。”闲暇时我们几个和躺在病床上的士兵闲聊。
“这可惜,我这腿没法很快好起来。”一位士兵面露遗憾。
“哈,美国人送来的物资竟然有不少马鞍,他们还以为我们是骑马打仗呢。”一位伤员不知是调侃还是嘲讽。
“说什么呢,他们好歹给我们减轻了不少压力。”一个军医说着点起了他的劣质烟。
“去外边抽,影响他们养伤。”我推推他,他很痛快地出了病房。且不说烟雾会不会影响伤口愈合,那些伤员们一个个都馋尼古丁,可不能在他们跟前抽烟。
我原以为这样下去,很快我们就能平安撑到战争结束,谁知快到年底了,我收到爱丽丝的电报说埃里克先生受了重伤,要被送回英国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涌上巨大的惶恐,我的天塌了。我用尽所有办法,在战争开始之后第一次打听他的所在。他离我不远,已经经过了治疗,过一段时间要和其他伤员一起坐船回去。我申请调去那个营。我的申请很没头没脑,上边的人大概以为我是为了托家人带东西方便才想调去那边。这边暂且不缺人,他们看在我是伯爵的侄子的份上准了。
于是我在一个下午,在埃里克先生离开法国之前,到达了那个营地。我匆匆安置了自己的行李就去看他。
他住在统一的病房里。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走进房间,在那么多张病床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毯子。他的眼睛上蒙着纱布,纱布下是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嘴唇。窗外有些冰冷的阳光照在他的病床上,他眼上蒙着的纱布白得反光。他晒黑了些也瘦了些,这使他的脸颊线条显得更刚毅了些,但完全不损他的英俊。
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虚弱的样子,记忆里他总是强大的,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心;现在他却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那双漂亮的眼睛蒙在纱布下,也许以后再也看不到东西了。这样子的他,太过安静,不像以往那样有疏离高贵的气场,似乎温柔了些,但令我心痛得快要窒息了。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犹豫了一下,伸手稍稍拨动了下他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刚要收回手,我的手就被他的一只手抓住了——还与我记忆中一样温暖。
“原来你醒着,埃里克先生。”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我的眼睛酸涩,声音闷闷的,还带了鼻音。我知道自己快要哭了。
“罗曼,见到你真高兴。”他紧紧抓住我的手,隔着被子贴在左胸上,“你那么久没有联系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不,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看到你这样,我真的……”我说不下去了。隔着毯子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地跳动着。
“让我摸摸你的脸。”他说。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好像有安抚人心的能力。
我顺从地微微俯下身子,拉着他那只手,将它覆到我的脸上。
他小心地描画着我的五官,好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瘦了。”他很肯定地说。
“你也是啊。”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仍旧保持缓慢的速度描画我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