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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外,半山腰上,苍松翠竹早梅,小桥流水人家。江南地气湿暖,今冬已飘了数场小雪,那几株老梅树抖擞精神,结出零星的花苞,点点嫩红映着枝头白雪,倒有些别致的意趣。
一行数人走在曲折山路上,俱是道士打扮,为首那位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生得眉目疏淡,面相过分阴柔,即使嘴角噙着笑,也无端生出些凉薄。山回路转,溪流一侧,有座篱笆齐整的小院。扎总角的童子正蹲在水边,用树枝挖着什么,抬头看见几名道士,扭头就向院子里跑,高声嚷着:“爹爹——爹爹!那道士又来啦!”
一名青年文士循声出门,向为首的男子拱手。“先生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请道长见谅。”
年轻的“道长”笑了笑,慢悠悠地道:“刘玄德三顾茅庐,千古佳话。本王都来这儿七八趟了,明洛先生还是不肯赏光露面吗?”
青年文士神色不变,再行一礼,不慌不忙地改了称呼:“慎王殿下,山野荒芜,寒舍简陋,实在不堪招待,您还是请回罢。”
躲在父亲身后的小童也跑了出来,装模作样地行礼,稚声道:“您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那“道士”——慎王殷鉴——却不为所动,反而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钱先生,本王今日前来确有要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钱巽顿了顿,笑道:“殿下既能堂而皇之地道破身份,便是认定了寒舍还算个僻静地方,又何需再借一步?”
殷鉴也笑了,略一颔首,声音仍压得很低:“本王接到一封血诏,实在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明洛先生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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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王今年二十有五,比殷广祜还小两岁,辈分却大,乃先僖宗幼子,正经八百的皇叔。僖宗刚即位时也曾勤政过两年,后来渐渐地昏庸起来,嗜酒贪色,荒废朝政。所幸当年那几位老宰执都是忠直之士,个个鞠躬尽瘁,朝廷至少在面子上还算过得去,这位僖宗爷更乐得清闲,日日赖在后宫胡闹,连早朝都省了。僖宗的原配皇后周氏看不下去,劝了几次,结果触怒龙颜,被幽禁于冷宫,险些直接废后。有周皇后这个前车之鉴,众嫔妃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劝,任凭皇帝荒淫下去,后宫逐渐乌烟瘴气,夜夜笙歌。
后来舞伎尤氏得盛宠,渐至贵妃之位,掌凤印、理六宫,出入如皇后仪仗。这位尤贵妃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在后宫掌权,兄弟在前朝干政,将僖宗哄得五迷三道,听不进半句忠言。数年后,几位老宰辅熬尽了心血,相继离世,朝廷彻底被贵妃母家把持,尤氏在内宫也没闲着,一边靠美色固宠,一边紧盯着其他妃嫔的肚子。十数年间,皇子公主接二连三地夭折,宫嫔们侍寝之时都胆战心惊,生怕不小心见了喜脉,成为贵妃的眼中钉。然而尤氏早年为了争宠,曾效仿飞燕合德,长期使用息肌丸,得势后子嗣艰难,精心调理也未见成效。故而逢年过节摆家宴时,能对着僖宗叫声“父皇”的只有一位:太子殷銮。
殷銮乃周皇后所生,僖宗嗣位之初已经成年,即入主东宫,迎娶正妃。太子一向体弱,又生性胆小,更兼幼年时被他父皇管怕了,僖宗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就连当初周皇后被幽禁,太子都没敢哼一声。尤氏专宠之后,殷銮更是心惊胆战地缩在东宫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比闺秀还娴静些。僖宗对这个听话的儿子十分满意,根本没起过让东宫易主的念头,再怎么偏宠尤贵妃,也没在这件事上松过口。贵妃心中暗恼,又生一计,挑选了两名最忠心的贴身侍女,许以锦绣前程,让她们去侍寝承宠,只是若诞育子嗣,必须养在尤氏宫中。这两名侍婢各诞下一女一子,其中公主养到三岁上,一病夭折了,皇子取名为鉴,甚是聪明康健。尤贵妃到底疑心病重,看着小皇子已经活蹦乱跳,便暗中毒死了殷鉴生母,让孩子只认自己为亲娘,再去僖宗那里吹枕边风,撺掇着废太子。尤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惜僖宗依旧觉得有个听话老实没势力的太子很省心,对小儿子喜欢归喜欢,但从没想过更多。
流年似水,韶华易尽,尤氏年老色衰,僖宗的目光被一批又一批年轻貌美的宫嫔吸引,几乎将当年给过专房之宠的贵妃抛诸脑后。有心人抓紧时机,把尤氏多年来做过的亏心事全查了出来,前朝大臣纷纷递奏折,痛诉贵妃这支外戚如何弄权。僖宗果然震怒,下令赐死尤氏,诛灭九族,其养子送去京郊行宫,非诏不得面圣。
殷鉴就这么被冷落着长到成年,受尽了刁难和白眼。待到僖宗崩逝,多愁多病的殷銮即位,封幼弟为慎王,并令他尽快前往江南就封。殷鉴知道皇兄为着先周皇后的事不待见他,没赐鸩酒已经相当宽宏大量,便痛快地离了京城。正经的慎王府修在江宁,然而殷鉴根本没进去住,直接在临安城外找了座道观,出家当道士。不过王爷出家,毕竟跟平头百姓出家不一样,殷銮知道以后,直接把整座道观都给了他,殷鉴从此在临安城外“潜心修仙”,几方相安无事。
昔年郁郁寡欢的太子做了皇帝,依旧懦弱无能,甚至染上了其父的风流毛病,沉迷于房中采补之术,身体每况愈下,没过三年就病
', ' ')('死了。殷广祜坐上龙椅,又开始宠信阉宦、残害忠良,殷鉴冷眼瞧着这大厦将倾的架势,一面继续“超凡脱俗”,一面暗中招贤纳士,预备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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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汤表面的白沫轻轻浮动,绘成一幅流云别岫图。殷鉴端起竹碗又放下,含笑道:“明洛先生做的这碗茶如此别致,小王还真有些舍不得动。”
“不过随手为之,殿下谬赞了。”两鬓染霜的老者捋了捋胡须,又道:“何况做茶原是为了吃茶,藻饰不过浮华,去伪存真才是自然之理,殿下修道之人,想来比老朽这山野村夫更懂得。”
“去伪存真……”殷鉴轻声嘀咕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道:“那块料子的确是上用内造,字迹也不错,但当今天子是个混不吝,这血诏肯定不是他写的,然而其中所言之事恐怕是真的。何进……也的确该除。”
“殿下既已有了决断,又何必来寒舍吃茶?”
“有件很关键的事想不通。”殷鉴缓缓蹙起眉,神色困惑。“幕后推手,会是谁?”
明洛先生——成庄——闻言一笑,道:“先帝仅有两子,却也不难猜。”
殷鉴微微一怔。广祺?那个小脸煞白的病秧子?
“可他实在不像是个……”
“老朽还是那句话:去伪存真。正如殿下胸怀大志,但在世人眼中,慎王是个隐居求道的方外之士,于凡尘俗事无涉。”
“那……依先生之见,小王该如何做?”
“老朽猜测,血诏肯定不止一份,但接诏众人之中,殿下的身份最为尊贵。彼时血诏公之于众,四方云集响应,勤王军拥殿下为首,围京城、清君侧,名正言顺。”
“先生的意思是,在那人的算计里,本王只是一面旗?”
隔岸观火何等安稳,凭什么给他当枪使?
成庄似是看透了对方心思,笑道:“殿下多虑了。那位手中若有实权,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周折。殿下只要进得京城,万事好商量。”
殷鉴展露笑颜,敛衽行礼。“多谢先生提点。”
“不敢当。其实……老朽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殿下方才说,来送血诏的是宫中两名侍卫?他们若还在临安,可否让老朽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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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北面沿街,南面临湖,一层说书唱曲热闹非凡,二层对坐品茗安静雅致。肖福贵和鲍勇坐在二楼雅间,心中颇为惴惴:待会儿要见的,到底是什么人?
须臾,一名慈祥的老者推门入内,见了他们便笑道:“老朽冒昧打扰,原本不想耽误二位的正事,只是有样东西请二位转交,不知可方便?”
肖福贵与鲍勇面面相觑,困惑地道:“这位老人家,敢问您是……”
“田舍村翁,不足挂齿。”老者笑眯眯地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二人面前。“烦请壮士回京后将此物交予翰林医官院柳泉林,只说是新近琢磨的方子,效果比从前强些。先天心疾本就难以根治,更兼那孩子心思太重,恐劳损过甚,改用此方,或许能多续两年寿。再者……如若方便,请替老朽劝劝你家殿下,天命顺逆,本是人力难抗,逝者已矣,望珍重自身,来日方长。”
鲍勇还没回过味儿来,肖福贵已经将东西收好,拱手道:“多谢老先生。”
待到老者道别离去,鲍勇一头雾水地问:“老肖,你认得他?”
“当然不认识。但他显然是王爷和柳太医的熟人,给的东西又是治病的方子,拿回去给王爷瞧瞧,总没坏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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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后,溪流边,钱巽立于梅树下,正看着孩子玩耍。半晌,一名老者自山路缓缓而来,钱巽赶去搀扶,笑道:“先生回来了。”
成庄微笑,抬头望着梅树上的花苞,半晌不语。树下玩耍的稚子扬起小脸,天真地问:“阿翁在想什么呀?”
成庄摸了摸稚子的头,轻声道:“阿翁想啊,这梅花还是太早了些。隆冬结苞,傲骨彰彰,然朔风凛冽,恐摧折过甚,非长久之象。”
小童没听懂,转过身继续玩土去了。一旁的钱巽却知道,先生这番话意有所指,不是惜花,而是思人。
两年前,何进权势日盛,士林清流群起而攻之,明洛先生却关停了稷下书院,隐姓埋名,避居山林。弟子们各自归家,但钱巽本就是成庄收养的孤儿,无处可去,便依旧追随先生左右。而后冤狱四起,清流惨遭屠戮,成庄的海捕文书也曾风行一时,但始终难觅踪迹,加上成庄从未入仕,只是一介布衣,此事便再没下文。师徒二人偏安江南,专心耕读,日子还算过得去。
山野虽远,却并非全然闭目塞听,故旧罹难的消息不断传来,悲风彻骨,令人郁结。钱巽清楚地记得那日,先生听闻孟氏父子三人先后遇害,在梅树下站了一天,水米未进,险些病倒……其实当年先生决定归隐之时,曾往扬州寄过一封书信,没有落款署名,信封里也只是放了一把豆子,并一张字条,上书四
', ' ')('字:无道则隐。
小孟师弟回了信,同样没有署名落款,信封里装了一小饼茶和一张纸,上面也有四个字:虽千万人。
先生读罢,叹息着道:“这孩子,怎么跟子固一个脾气。”
往事历历在目,但木已成舟,追忆只是徒增伤感罢了。钱巽勉强平复心绪,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看着那些稀疏的花苞,低声问:“先生,秦师弟……睿亲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成庄用指腹轻轻拂落枝头残雪,叹道:“何止。他这是孤注一掷,稍有不慎,便会玉石俱焚。”
天下苦何进已久是真,慎王有秘密势力也是真,血诏为令,义旗一举,民怨喷薄而出,朝中剩的那些墙头早最会见风使舵,届时扳倒一个权阉不是难事,但……之后呢?
皇帝病重,睿亲王无权,慎王虽出身尴尬,却也是正经的皇室血脉。军队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了宫城,只怕铲除的不止奸佞,还有慎王登基路上的所有阻碍。
再者,国运衰弱多年,边境不安已久,一旦大昭内乱,四邻必然趁火打劫。南疆与西域实力尚且不足;倭寇多是散兵游勇,难成大事;但朔漠的鄂隆部落兵强马壮,又盘踞辽地,距京城不远,他们的首领赫真氏一向有问鼎中原之心,不大可能放过这次机会。若鄂隆部趁乱起兵,京城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先生?”
成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眉头依然蹙得紧。他弯下腰,将专心挖土的稚子抱起,笑道:“小泥猴,阿瓮带你去洗洗罢,不然等会你阿娘瞧见,又要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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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京城,重重朱墙内,宫人依然在为皇帝的疯病奔忙。殷广祺晚间喝罢药,正照常坐在后园松林里,留神听着外间乱哄哄的动静,忽见两道人影遥遥而来,下拜叩首。“王爷,臣等幸不辱使命,信已送到。”
“别拘礼啦。”殷广祺笑着上前,将二人扶起,又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臣等挑小路走的,还算隐蔽,没出什么岔子。”肖福贵将路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取出那张药方,并转达了老者的话。殷广祺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僵立半晌,才颤声问:“先……你们见到的那位老人家,他……身体还好吗?”
“看着挺精神的。”肖福贵觑着他神色,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王爷您……别激动啊……”
殷广祺握着药方的手都在抖,惨白的月光下,那对眼圈儿竟是红的。鲍勇给肖福贵递了个眼色,用口型无声地问:“要不要去请柳大人来?”
还没等两名侍卫商量好对策,殷广祺已靠着树干缓过几口气来,轻声问:“慎王可有回话?”
“……慎王爷说,奉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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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帝五年冬,血诏出,风云变。慎王鉴首举义旗,荆州军、兖州军、雍州军亦奉诏讨贼,四路兵马会于沧州,沿途仅与阉党势力鏖战,未伤黎庶毫分。慎王亲撰檄文,数何进百余条罪状,并明言:吾今奉旨替天下除害,陛下仁德,切嘱勿伤百姓,又云何阉祸乱朝野,民不聊生,山泽间多有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者,若投义军,可复籍为良民,前事不再追究,若立功,另有厚赏。
血诏与檄文皆被刻印成版,颁行天下,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都有一两个识文断字的人高声念诵,不懂事的孩童也能学会几句,压抑许久的民怨迅速被点燃,渐成燎原之势。各地山贼草寇纷纷被招安,更有不少庄稼汉扛着锄头铁锹来投军,义师更为壮大,且深得民心。兵马整顿完毕,义军自沧州向京城进发,连下几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甚至有守城军士冒死擅开大门,迫不及待地让义军进来清剿阉党。何进虽也发了矫诏,说所谓“义军”都是叛逆,造反者斩,但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何进只手遮天,滥用酷刑,自然道路以目。如今义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打进京城,恐怕连皇帝都要换一换了,谁还怕那群阉人?
腊月初八,慎王率领的义军在京城外安营扎寨,搭起施粥棚。一口大锅里放足了各色杂粮干果,热乎的稠粥香飘十里,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捧着粥碗,高呼万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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