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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宫闱(剧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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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走……”

帐幕沉沉,一副玉容陷在锦衾间,时而低语几句,似是睡得不甚安稳。

“是我啊……你看,真的是我……

“咱们回家……回家。”

泪水悄然滑落,濡湿了苍白的面颊。血丝交错的眸子倏然睁开,帐中人静静地出了一回神,随即披衣而起,踱至屋后。时辰尚早,残月犹在,天色灰蒙蒙的,似有什么东西要缓缓地压下来,迫得人透不过气。殷广祺习惯性地行至梅树旁,伸手触上光秃秃的枝干,发出一声悲叹。

方才他又梦见仲徽了。这次他们是在湖上泛舟,一路谈诗论赋、采荇弄水,有说有笑的,快活极了。小舟划过桥洞,景色忽然改变,眼前的湖水不再清碧,而是泛着可怖的猩红。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仲徽也不见了,不远处却缓缓浮起一具尸体,面容秀雅出尘,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拼命地向前划,想要把仲徽救起来,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沉下去。悲惶无助之际,湖中竟掀起滔天血浪,小舟霎时被掀翻,他也随之陷入黑暗,失去了一切知觉。

“景祚,醒醒。”

再一睁眼,却是身处桂花阴下,仲徽拿着卷书站在他面前,粲然笑道:“你约我早起读经,怎么反而先睡着了?”

他正欲说点什么,却见周遭猛地一暗,仲徽正伏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着血。他踉跄着把人揽入怀中,只见对方满身都是伤,双眸痛苦地半阖着,不复昔日光彩。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他泣声安抚着怀中人,正欲转身冲出这黑暗的囚牢,却忽觉手上一空,再低头看时,只余满手鲜血,哪里有仲徽的半点影子?

“对不起……我来得太迟……太迟了……”

又一次,他在梦中崩溃恸哭,醒来后却只能默默地流泪,脑海中回荡着比梦境还要不堪的现实,想到深埋于屋后梅树下的草席碎片,心如刀绞。从永平回京的路上,殷广祺病得昏昏沉沉,若非药备得足,恐怕早就折在中途了。行程过去大半,他却奇迹般地好转起来,气色一日强似一日,待到进京之时,他看上去只是旅途疲累,根本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甚至连乳母顾氏都没瞧出来,遑论旁人。清楚内情的也只有那两名侍卫,然而此二人曾受睿亲王大恩,只要殷广祺吩咐一句不许外传,他们必能装作无事发生,半个字都不会乱说。

天际逐渐露白,晨光漫入庭院,照亮了梅边断肠人。飞雪未至,尚不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枝柯寂寞地伸展着,看不出半点生机。殷广祺却眷恋地轻抚着那些秃枝,甚至将唇瓣贴在其上,极尽温柔怜惜,好像他吻的不是干枯的树皮,而是某人温暖的脸颊。

仲徽,你若在天有灵,便仔细瞧着罢。血债血偿,他们欠你的,我必定一一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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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光澄明,殷广祺照例进宫,却见几名女官也赶着往宣室殿去,手中捧了好些东西。行至殿前,只听得小黄门低声道:“诸位姐姐还是迟些再来吧,陛下正在赏画,不知要等多久呢。”

为首的女官急道:“接连几日都扑了个空,好容易今儿赶上了,可不敢再耽搁。这些钗裙环袄的新样子,怎么着也得有人点个头,才能做给各宫娘娘们冬日里穿戴呀!”

小黄门正欲相劝,却闻得一个清朗声音道:“是尚服局的人吗?怎么找上皇兄拿主意了?”

“哟,王爷!快请进,陛下刚还念叨着您呢!”

“王爷且慢!”尚服局女官抓住机会,连忙禀道:“烦请王爷在陛下跟前提一句,请陛下拿个主意,否则就来不及做冬衣了。这皇后娘娘从不管事,淑妃和德妃娘娘小月,沈昭仪又……总之,婢子们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求王爷帮帮忙!”

殷广祺眉尖一皱,刚想问沈昭仪出了什么事,殿门后却传来殷广祜的声音:“外面是祺哥儿吗?”

宫人极有眼色地拉开殿门,殷广祜含笑上前,拉着弟弟的手笑道:“你来得正巧,快来帮我骂一骂画院这群酒囊饭袋,简直俗不可耐……诶,你们不是尚服局的吗?找朕有事?进来吧,杵着做什么。”

一众女官禀明情由,将钗裙等物样样摆开。殷广祜只淡淡扫了一眼,竟忍不住嗤笑出声。“你们是不是撺掇好了,排着队来碍朕的眼啊?画院奉上百子千孙图,尚服局就送来石榴钗,弄得满目俗气……你们瞧着舒坦吗?”

宫人们齐齐跪地,画院的官员也俯身拜倒,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殷广祺淡然闲坐,笑着劝道:“他们也是好心,为了讨个吉利彩头。皇兄消消气。”

“唉,这些钗环裙袄也就罢了,只要人不俗,穿什么都是好的。可你瞧瞧那画儿,乱七八糟,没的叫人着恼。我看呐,他们不如画几幅门神,四下里一贴,更吉利!”

殷广祺展开画轴瞧了瞧,也觉得浮夸靡乱,不堪入目,又听见皇兄问道:“我记得画院里有几个清新脱俗的,工笔和写意都别有风致,怎么偏拿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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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入流的东西来?”

“是了,臣弟也记得,伍知秋的工笔人物,彭寰的泼墨山水,还有杨崇节的花鸟、高执礼的楼台,都是极好的。”殷广祺刻意捡出这几个名姓,又佯装无心地问:“往日不都是院首伍知秋来送画吗,今儿怎的换人了?”

那画院官员战战兢兢地禀道:“回陛下、王爷,前任院首伍知秋,待诏彭寰、高执礼,以及祗侯杨崇节等人,都因逆案牵连入狱……”

权阉把控之下,连画院都没了人才,何况朝堂?

殷广祜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殷广祺趁机道:“逆案不是朝政事吗,竟能牵扯到画院?”

“这里面道道多着呢,你就甭操心了。”殷广祜哄小孩似的往他手里塞了颗蜜饯,又转向瑟瑟发抖的画工,含笑道:“滚吧,画你的门神去。尚服局的人也散了罢,冬衣就按着呈上来的样子做,最好再晒些谷子和蒜,往各宫门口一摆,特喜庆。”

众人领了这番讥讽,缩颈而去。殷广祺默默地尝着蜜饯,半晌无言,殷广祜却长舒一口气,笑道:“总算清静了。呵,百子千孙图?亏他们想得出来!我若稀罕那种福分,早就有了,轮得到他们来讨巧?……对了,说到画儿,我记得你有柄扇子,上面的墨梅极佳,还题着王元章的诗,颇有几分意趣,不知是谁的手笔?来日我把他收进画院,将那俗气好生洗洗。”

殷广祺心底一寒,不动声色地道:“当初随手买的,哪里还能记得。”

“不对不对,外头卖的扇面都有款识,你那副墨梅却没有。是别人送的吗?”殷广祜见对方眸中有躲闪之色,故意打趣道:“难道是佳人所赠?唷,咱们祺哥儿喜欢上谁家千金了?快跟为兄说说,立马帮你赐婚!”

“……”殷广祺险些滚下泪来,缓了一口气才强颜欢笑道:“臣弟也不希求那百子千孙的福分,皇兄还是省下这份心吧。”

“怎么了这是?眼圈儿都红了。莫非那姑娘没瞧上你?不能啊,以你这身份、样貌、心性,还能辱没了谁?”殷广祜说着,忽见对方神情郁郁,生怕他又发病,连忙安抚道:“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唉,都怨我,平白竟惹你伤心起来。话说,你嫂子的猫蝶图已绣完大半,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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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灵动,丝线翻飞,轻软薄纱上,一只玉色蝴蝶正迎风翩跹,灵动无比。宫妆打扮的女子蹑手蹑脚地上前,低声禀道:“娘娘,陛下和睿亲王来了。”

绣架旁的少妇闻言,忙放下针线,刚要起身,却见殷广祜含笑进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亲昵地道:“快歇歇,小心熬坏了眼睛。”

“这光天化日的,祺哥儿也瞧着呢,别闹。”

说话间,只见殷广祺在旁行礼,口中道:“皇嫂万安。”

皇后惠氏连忙起身,笑着回了礼,又道:“坐吧。你们快快奉茶,记得多拣几样新鲜酥饼来,祺哥儿爱吃。昨日那蜜柑和甜瓜不错,也取些摆上。”

侍女答应着要去,殷广祜又顽笑道:“说来说去,都是给祺哥儿预备的,那我呢?”

“你?跟着沾点光就知足吧!”

殷广祺见惯了这对夫妻打情骂俏,此刻也只是笑道:“臣弟每次来问安,皇嫂都要费心张罗,这叫臣弟怎么好意思呢。”

“你这话也太见外。做嫂子的照顾小叔子,是天经地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说起来,你身子可好些了?”

“不过是旅途疲累,本就无甚大碍。方才和皇兄聊过几句,提起皇嫂这幅猫蝶图已绣完大半,臣弟难免心痒,不知……能否一饱眼福?”

惠氏闻言,嗔怪似的推了推殷广祜,又笑道:“他说话何曾有过准的?瞧这架子上,猫儿四爪都没齐全呢,哪里就绣完大半了!”

三人叙话之时,茶点已然齐备。殷广祜拈了块海棠酥给弟弟,打趣道:“赏绣品是假话,带你来吃东西却是真的。赶紧多吃几块,我也能多蹭两口。”

殷广祺附和着尝了些,又仔细瞧了瞧那幅半成的绣品,笑道:“虽然如此,但猫儿体态已隐隐可见,蝴蝶更是灵动鲜活,想来成品必定精美无匹!怨不得皇兄常说,皇嫂的绣功若称第二,天下便无人敢称第一了。”

“你们兄弟俩呀,惯会说些坐井观天的漂亮话来哄我。且不论世间之大,单说这宫里的尚服局,里面多少会绣的人,哪个不比我强?何况我不过是闷着无聊,绣两针打发辰光罢了,又敢与谁比呢?”

“只要皇兄喜欢,皇嫂的绣品不就是天下第一么!”

殷广祜抚掌大笑,惠氏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去摆弄衣带,嘴角却漾开甜蜜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苏州绣娘,父母亡故后便整日辛勤劳作,靠双手吃饭,从未有过非分之念。尽管被苏州织造荐入东宫,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做活,再没别的想头。然而忽有一日,陌生的华服少年拿着架桌屏出现在她面前,没头没脑地问:“这上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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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虫,全是你绣的?”

“……是啊。”

“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绣的!”

“我看到两只蛐蛐儿在草叶子上打架,觉得好玩,就随手这样绣了。有什么不妥吗?”

华服少年粲然一笑,三月暖阳般温柔又明亮,惹得她心头酥酥痒痒,好像有绒毛在撩拨。四目相对了片刻,少年唇齿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见一名内侍急惶惶地跑来,嚷道:“我的哥儿哟,您怎么跑这破地儿来了,叫奴好找!快跟奴过去罢,陛下来了,要见您呢。”

“不年不节的,皇爷爷见我做甚……哎,何伴伴你拽我干嘛!”少年被那内侍拉着向前走,还不忘频频回头,高声问:“姑娘,你叫什么?”

“春娘。”

“春娘……真好听!你等着啊,我过几天就来娶你!”

“啊?娶我?!”

惠春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皇太孙的侍妾,又被立为侧妃。再后来殷广祜继承大统,便不顾众人反对,让惠氏正位中宫。可她素来醉心刺绣,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皇后,殷广祜也就干脆告诉她不必管事,另叫高位妃嫔协理六宫,二人平日相处也只如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从来没有隔阂。宫人们私下里也有议论,说皇后娘娘只是个摆设,大小事务从来不归椒房殿管,惠春娘却觉得这样很好,她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已经十分满意,至于旁的事,她既不会管,也懒得费心思。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相伴八年,竟膝下寂寞。从前在东宫时,春娘曾诞育过一个活泼可爱的哥儿,只是未满周岁就殁了,此后她便很难再见喜脉,即使偶尔有,也撑不过多久便会小月。整个翰林医官院都说她先天身子弱,加之阖宫上下也没有一个妃嫔诞育过子息,久而久之,春娘就没那么在意了,只是午夜梦回时分,想起那个早逝的孩子,未免心痛一阵,也罢了……

思绪纷飞之际,惠氏无意间抬首,余光瞥到侍立在侧的宫娥,忽然想起件事,便问:“红杏怎么没在这儿?”

几名宫女面面相觑,全都默默底下了头。惠氏更觉奇怪,索性道:“碧桃,你和红杏最要好,你说。”

“娘娘,红杏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殷广祜闻言也觉困惑。“若病了便说病了,在哪里贪玩绊住了也大可直说,朕与皇后不会苛责,什么叫做不见了?”

“陛下明鉴,婢子不敢扯谎啊!红杏的确是不见了。昨日晚间还和她聊天来着,可是早起一瞧,房里东西都在呢,人却找不着了。婢子还听说,长信殿的玉兰、含章殿的紫荆、尚食局的郑女史,都和红杏一样,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加上昨儿沈昭仪的事,大家都在传……这宫里有吃人的厉鬼……”

惠氏被唬得一怔,随即向地下啐了两口,慌道:“乱说些什么!怪吓人的!”

殷广祜无声地安抚着娇妻,又冲侍女们笑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语,聪明人自然不会信。你们出去告诉那些编故事的人,朕在这儿呢,凭他什么魑魅魍魉,也不敢兴风作浪!”

是吗?殷广祺在心底冷笑。朝野上下魑魅横行,最残忍的厉鬼就是那个日日谄笑的何进,可叹你竟从未发觉!

虽有千万句腹诽,他却依然挂着副惯常的笑脸,似是好奇地问:“沈昭仪怎么了?”

惠氏定了定神方道:“这事儿说来更吓人!昨日,我们姐妹几个在水阁里聊着,刚谈到立冬要摆家宴,沈妹妹忽然脸色一变,转身就往湖里跳。好容易救了上来,结果眼错儿不见,她又去撞柱子,当场就……沈妹妹这段时日的确精神不大好,可谁能想到她存了这等糊涂念头呢!别是……别是宫里真的有什么脏东西罢……”

“少胡思乱想。你夫君我在呢,不怕!”

殷广祺听着,心中逐渐了然。沈昭仪的父亲,御史中丞沈徵,他也卷入了那场冤案,下至诏狱受审。立冬过后,“逆党”就要尽数处斩,沈昭仪虽被皇兄庇护着,没受半点牵连,但至亲将要含冤而死,这等哀恸,试问谁又能承受得住?

皇嫂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些内情一概不知,但她那句话说得好,宫里确实有何进这个脏东西,若除去他,天下人都能松一口气。

双拳于袖内握紧,殷广祺眨眨眼,将眸中杀意敛了去,换回那副温吞的画皮。殷广祺心里清楚,若要除掉何进,必须将他的势力连根拔去,才能灭得干净,否则将后患无穷。这事,急不得。

“皇兄,此事蹊跷啊。”殷广祺假意沉思了一阵,缓缓道:“怪力乱神之语固不可信,但宫人失踪应是确有其事。臣弟只听说过外头有贩卖人口的,可谁敢偷到宫里来?恐怕是……私相授受的多了,宫禁略有松动,也未可知。”

“按你的意思,那几个侍女是趁夜跑到宫外去了?她们为着什么?偷卖宫中物品?还是与人淫奔?”

“臣弟胡乱猜测罢了,皇兄别多想。宫城这么大,每天失足落水的都有不少,这几名宫人或许只是染病不便出门,又或许是在花园里多逛了一会子,旁人找寻不见,以讹传讹,无故惊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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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广祜仔细想了想,道:“不对,这事儿得彻查。淑妃向来最有成算,可惜她刚小月,没精神打理。德妃也是一样。本来柔嘉能帮上忙,谁知她如此糊涂,竟然……罢了罢了,还是交给何进去管,我看他这段时日也不忙,精神抖擞得很,不如给他派个差事做。”

惠氏在旁默默听了半晌,忽然道:“夫君,那沈妹妹的丧仪怎么办?”

嫔妃自戕,依律是不能安葬的,沈昭仪又是罪臣之女,只怕更得草草收场。念及此,殷广祺不禁抬眸去瞧皇兄的神色,却见他长叹了一口气,面露不忍。“柔嘉……她实在可怜。我亲自办吧,好生送送她,偿还这些年的恩情。”

“夫君,要不我来操持吧,沈妹妹与我和睦一场,如今这样,我心里也难过。夫君把章程都仔细讲讲,我照着办去,应该不会有差池。”

“难得你愿意操心。也好,那你听着啊。昭仪为九嫔之首,若遇其丧,须得……”

殷广祺安静地坐在一旁,假装专心品茶,半垂的眼眸内却神情复杂,脑中思绪凌乱,竟怎么也想不通。皇兄那句可怜……仅仅是念着沈昭仪的素日的好处吗?又或许……他本就知道这是场冤狱?!何进显然是图谋夺权,可皇兄借刀杀人又意欲何为?此举除了自毁长城,还能有什么结果!

盏中茶汤清香扑鼻,殷广祺却只尝出无边苦涩。他望着言笑自若的兄嫂,顿觉一股恶寒蔓上脊背,凉意霎时透顶,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之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兄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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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殿内,罗帐轻软,瑞脑香浓。德妃何氏歪在病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几张红纸,似乎很是无聊。

“娘娘手真巧。”榻边宫女欢喜地道:“这剪出来的和合二仙、送子观音、还有寿星老儿,都跟活了似的,真好看。”

德妃也不答话,反而将手中剪刀一转,把那些吉祥如意的图样全部裁作两半。

“……娘娘?”

“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罢。若有人来访,一律挡在外头。”

“是。”

宫女放下帐幔,默默退远。德妃叹了口气,泪水悄然滑落,在锦褥上留下斑驳痕迹。

这次她依旧没能保住孩子。短短三个月,小家伙尚未成形,她只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肉团,便觉寒毛直竖,不愿承认这东西与自己血脉相连。宫人都以为德妃为着孩子伤心,劝来劝去也不过是“娘娘还年轻,圣眷正隆”之类的话,实则满腔悲苦,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为什么非要把我送到这儿来呢?每次受了委屈,她总是想问一问爹娘,这天家富贵、封诰尊荣,究竟有什么好?倒不如让她待在村里,纵然吃糠咽菜,也好过做个锦衣玉食的木头傀儡。

快立冬了啊,谷子应该也晒得差不多了。阿牛哥家的那片好菜地,今年定能收上来许多东西,新鲜的扁豆炒着吃,最是香甜。

阿牛哥……对,当年她还有阿牛哥,那个朴实得有些呆愣的少年,总是憨憨地绕着她转,脸儿憋得通红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却总是想着把最好的菜蔬拿给她尝。如果爹娘不去攀高枝,自己应该会嫁给阿牛哥,过着平凡而踏实的日子,比如今强百倍……

“怎么,你也学会摆谱了?”

德妃正沉浸在思绪里,冷不防听见这句话,吓得双肩一抖,忙起身掀开帐幔,果见何进站在榻旁,面带冷笑。她怯怯地垂下头,低声唤道:“堂叔。”

虽吩咐过不许外人打扰,但这临华殿的内侍都是何进安排来的,哪个敢拦他?

须臾,殿门缓缓关闭,只余二人默然相望。何进扬起手掌,给了对方一个清脆的耳光。

“不中用的小蹄子。”

德妃吃了痛,却只是静静地捂住脸颊,不敢抽泣出声。这并非她头一遭受辱,每次办事不得力,何进都会对她非打即骂。时间久了,她便习惯于埋头忍耐,待到何进骂够了离去,她再缩回帐幕后,为自己的苦命哀哭。

“这次掉下来的是个哥儿?还是姐儿?”

“还没……没成形,瞧不出来。”

“都说乡下丫头容易生养,你倒好,四年多只怀了两回,日日用着上等安胎药,仍旧保不住孩子。”何进说着,又挑起她下颌,冷笑道:“既不会讨人欢心,也养不出皇子,要你有什么用!”

这的确不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仅能算作模样儿周正,加之肌肤微丰、低眉顺眼,活像只温驯的羊羔。此刻,羊羔儿正恐惧地打着颤,哀求道:“堂叔……堂叔您消消气,我下次一定能……”

“少跟我叙亲戚。”何进反手又甩下一个耳光,啐道:“当年你爷爷嫌孤儿累赘,把我骗出门卖给人牙子的时候,念过半点骨肉情分吗?后来我熬出头了,你们就巴巴儿地跑来认亲戚,真好意思。”

多年未曾谋面的堂兄来打秋风时,何进是真瞧不上他那副嘴脸,本打算应付了事,却听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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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提起家里有个黄花大闺女,心中便有了盘算。原来这宫禁之内虽大多是他的人,殷广祜却不怎么亲近那些何进安排的妃嫔,唯独一个章盼儿还算得宠,但何进早看出这小娼妇是个狐媚子,若让她诞下皇嗣,后患无穷。正琢磨着去哪儿寻个听话的,就有人把亲闺女送上门,当真极巧。况且他冷眼瞧了多年,发现殷广祜最心疼那个姓惠的蠢婆娘,说不定就喜欢摆弄傻丫头,弄个村姑过去,正好。

于是何进把堂侄女送进宫,让她成为听话的傀儡。殷广祜也算怜惜她,不满两年就晋为妃位,隔段时日便会去临华殿瞧瞧,恩宠不算少。只是这丫头实在愚笨懦弱,何进吩咐的事一件都没办明白过,孩子也养不出来,只知道默默地哭,简直一无是处。此刻,德妃又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边抽噎边道:“堂……千岁爷,我真的尽力了,可那孩子就是留不住,我也没办法啊!求千岁爷开恩……”

自己这条命倒也罢了,只是父母兄弟的命全攥在旁人手里,她不得不低头,不得不顺从。

“哼。”何进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忽地笑道:“也罢,你既没福分,又没脑子,那我就帮你一把。事情已经开始安排了,你只要乖乖听话,自然有结果。”

德妃含泪点头,十指于袖内绞紧,仍在微微地打颤。

“记着,听话是你唯一的好处。若连这点儿东西都没了,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把你们这帮穷亲戚除个干净!”

言毕,何进摔门而去,压抑的啜泣声却在殿内久久回荡,低诉着世间又一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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