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婚娶多半不再十分讲究门第出身,但肖琳市民的身份,及工人的地位,依然是傲视乡村的原始资本。况且,肖琳嫁了两万块,小到微波炉,吸尘器,大到空调,摩托车。几个妯娌间,她是嫁妆最丰厚的,长相也是最漂亮的,年龄也是最年轻的。
天生丽质难自弃,优越家境育品味,文化修养出气质,这种先天条件的底气,居高临下的傲慢,潜移默化在骨子里,家世熏陶在血液中,不是说有就有,也不是说没就没的,毕竟三代培养出贵族气质,穷人单靠后天的暴富,是催不出雍容华贵,恭谨谦和,优雅娴淑来的。
肖琳第一次在谢家露面,外披一件墨黑的中长大衣,一条火红的围巾搭在胸前两襟,内穿雪白的羊毛套裙,翻卷过来的高立领口,一串超长的珍珠项链,盘成三个高低错落,大小有致的圆环,黑对白越发分明,环圆珠润越发玲珑,一头纤细长发用粉红发箍轻松地绾着一个高髻,两绺微微卷曲的发丝垂挂在两鬓,淡扫娥眉,浅抹朱唇,越发衬出了明眸皓齿桃花面。她足蹬齐膝的黑色鹿皮靴,细细的鞋跟足有一寸长,拧着水蛇腰风摆杨柳似的,玉立婷婷在泥地上一走,婀娜款款留一串圆洞,真正是丰胸细腰,鹤腿肥臀,凹凸有致也。
房当中一座三眼土灶,一眼架着用来煮猪食的大铁锅,一眼架着炒菜的双耳铁锅,一眼架着烧开水的铁锣罐。灶前,左边堆满了谷草,右边围着一个大火炉,一根锣罐钩从楼板垂下来,上面挂着一只铝锣罐,炉膛中的谷草烧得正旺,水已经沸腾,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谢家一群人正坐在火炉边,弯腰缩脖,围着烤火聊天呢。谢文,谢武,谢汉,仨兄弟五短身材,猪头龟面,尖嘴猴腮,眉眼吊滞,一脸老土乡气,活像从父亲谢清泉的模子里印出来的。几父子走在路上,乡人便说矮人国的矮人出行,也有说日本鬼进村,还有人说广东佬来游,总是拿他们的矮小,跟他们开玩笑。当面开过了玩笑,背后却传笑话,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矮种出矮人,爹也矮小,娘也矮个,偏偏造奇迹,生了瘦高个。
奇迹,指谢英,因为兄弟姐妹间,只有他是瘦高个。他虽说身高不到一米七八,双肩瘦削,身单体薄,脸庞巴掌大,却宽额头,高颧骨,再搭上八字扫帚眉,老鼠小眼睛,锥子尖下巴,一嘴碎米黄牙,又添上黑黝黝的脸皮上净是红白疙瘩,头发焦黄且稀薄,眼光闪烁不定,走路还晃晃荡荡,左右摇摆,简直像猫头鹰变就的化身,总给人一种阴森怪异的暗夜感觉,尤其是冷不丁被他冷冰冰的眼光,一扫而过,不由得汗毛倒竖,寒朝心里涌,冷从脚底升。
这种阴冷之气,自然不讨人喜欢,自幼便爹不疼娘不爱,姐不带哥不逗,同龄小孩也不愿和他玩耍,就连上学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即使在家里像个多余人,在世上像株路边野草,仍然无声无息的成长着,长出瘦高个,成了劳动力,是种田作地的好帮手。虽然既不健壮俊俏,也不阳刚爽朗,更不温暖明亮,但相对父母兄弟姐妹皆不足一米六,矮而小,短而脞,粗而扁的身材而言,不仅算格外出众,还是鹤立鸡群呢。
父子几个穿着粗俗笨拙的棉袄,松垮拖塌,沾灰溅土,一副受苦受难的贫贱模样。十几双眼睛,透过蒸气,就傻乎乎地看着肖琳,看她不惊不慌的样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居然还涂了口红,纹了眉毛,烫了睫毛,一看就比乡村女孩洋气,穿洋装,蹬皮靴,染指甲,可能是个人物哩。他们眼神慌乱,狐疑,胆怯,甚至还有惊魂未定。
谢雄以功臣自居的口吻,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怎么发魔怔啦?你们!做梦都想我娶老婆,这会儿如愿以偿了,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晓得打喽?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家人纷乱站起来,让座。
二嫂谭银河笑脸相迎,拉着肖琳的手:早就听说弟媳贤良淑德,没想到喔,还这么年轻漂亮,就跟画里走下来的一样哦,带一身仙气呢!你能来这里屈尊,说明谢家前世积德哩,是我们的福气啊!
谢雄扬脸大笑:哪里呀,我怎么没看出来?
话虽这样说,神态里却充满了自毫和得意,肖琳自然听得出意味,心里奔涌着乐滋滋的甜美,眉目中扬溢着喜俏俏的娇羞,脸蛋立刻浮起红潮,变得红朴朴,粉嘟嘟,肌肤吹弹可破,荡漾着行云流水般的青春气息,流动着蓬勃怒放的生命活力,像春日暖阳下盛开的桃花,鲜艳亮丽。
肖琳说:谬赞啊!承蒙嫂嫂看得起呵,抬举我噻,只是太夸张啦,我怎受得住哪!
姑娘十八一枝花,人人见了都夸她,少女年华最美妙,清淡不逊冶野艳,不妆脂粉更灵秀。肖琳抬眼四顾,含羞颔首,对大家抿唇微笑,温和细长的两只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左边脸颊一深酒窝,右边脸颊一浅酒窝,交叉起落,忽隐忽现,绝对妖娆动人。
谢雄逗趣道:美女配帅哥哦,怎么没人说我长得帅哟?
宫喜鹊说:家里穷得光打光,溜打溜,长得好看有么用?外貌是当得钱花,还是长相当得饭吃?聪明能干,勤劳养家,才能活出个人样来啊!
肖琳轻轻拍了一下谢雄的手:你老这样自夸帅哥,被我妈劝阻几次,你脑子还是没有转点弯呀?谁家父母不想女儿嫁个富裕人家呢!
她踩了一下他的脚背,然后害怕被他打似,转身跑向宫喜鹊摇晃着婆婆的胳膊,撒娇:郎才女貌,男子要会挣钱呵,女子在家照顾小孩,侍奉老人,对不对?姆妈啊,你帮我多教导他哇,让他以挣钱为荣,养家为乐,好不好?我一说,他就要打我,求求您,救救我!
宫喜鹊说:有我在,他也敢?
肖琳三分含羞,三分得意,三分示弱,一分逞威地笑了。
她羞赧的莞尔一笑,轻轻的似春风拂面,她腼腆的嫣然一笑,浅浅的如水波荡漾,大家只看一眼,粉嫩妩媚若海棠,明亮温暖若阳光,人们匆匆一瞥,如花解语伶俐人,似玉生香妙龄女,心里“突”一下,电击似一麻,就有了好感。
谢英倒来冰糖水:天寒地冻的,走那么远的路呢,快坐下,烤烤火,快喝茶,暖和暖和!
谢文说:弟媳第一次来,初次见面,我本该作陪,可村里的事,忙得我脱不开身,不批我的假,等待这半日,还是我开小差哩。对不起哇,我只得向你请假了,失礼啦!农村陋室,莫见笑,乡人忠厚老实,也莫见外。
肖琳说:唔,都怪我在家磨蹭了,哪晓得会耽搁大哥半天哦,该致歉的人是我哩!大哥是村干部,专门等我,蛮抬举我了喔,快莫讲谦鄙话,我越发不好意思了喽。
谢雄说:晓得吗?先去美容院做脸,一个小时,再去理发店盘头,又一个小时,回了家,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要半个小时,试衣换裳,穿鞋着袜,又要半个小时,陪得我噻,等得我哇,都急出心脏病来了!
肖琳说:人家怕哦,怕羞哦,好怕耶,丑儿媳哩,不敢见公婆嘛。
宫喜鹊说:随便点,家常点,没得事的,只要我儿喜欢,你就能轻松过关!
大家忙碌起来,谢清泉吩咐谢武去买排骨,买活鱼,买香卤狗肉。
宫喜鹊惊叫起来:你倒舍得?一斤卤狗肉十八块!
肖琳说:破费干吗?家里有什么,随便吃点,能填饱肚子就行!
谢雄掏出一百块,塞进二哥手里:地地道道的卤狗肉,香喷喷的,想得我要流口水嘛。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哪次进城,回家都要吃一顿。劳烦二哥去称五斤,我们解个谗,小琳尝个鲜。
谭银河系上围裙,把土灶的火烧燃,叫婆婆负责添谷草。她刷锣罐,洗米,打水,在前灶煮饭。她拿只大土钵,倒冰糖,打土鸡蛋,添少许水,在后灶上锅蒸。她手一有空闲,满屋子进进出出又擦又抹,里里外外又扫又掸,俨然一个勤快懂事的持家主妇。
谢清泉指派谢汉去捉鸡,杀了招待贵人。
谢汉像没听见,他兴奋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肖琳看,波光里闪动着无邪的惊喜。
肖琳垂眉静坐,手指绕着围巾流苏,绕紧又松开,松开又绕紧,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羞涩与腼腆,这是一个良家闺秀最端庄的典范形象。在她偶尔抬头的瞬间,冷不丁被未来的三哥傻怔怔,木呆呆,直直愣,眼灼灼似贼,这样肆无忌惮地直视,她非常难堪,脸皮紧绷,目光时而向外飘散着逃避,时而交交错错,又躲闪躲闪。
错开眼睛,肖琳四下里看看,泥砖瓦房,格子窗被蛀虫蚀得散了架,用两根木棍成x状支撑着,用化肥袋从外面钉着,中间却破个大洞,窗棂上的木灰丝,像头发样随风飘来荡去;且狭窄逼仄,破墙烂壁,透风漏雨;且房中拥挤着土灶,水缸,碗柜,案板,桌椅板凳,及锄头,犁耙,镰刀,柴墩;且煮饭在这里,煮猪食也在这里,待人接物,请客吃饭都在这里,又无烟囱,谷草毛柴火一烧,烟熏火燎的让人睁不开眼;且木楼板上的扬尘挂成丝,结成网,吊成串,随便一抬头,就有一缕扬尘掉在身上,落到眼里;且器皿陈旧,家具笨重,像是解放前的呢。
肖琳抬头娇嗔地剜了谢雄一眼,那意思是,没想到肩膀宽宽,胸肌鼓鼓的你,竟然生长在这样破败没落的家庭,哪里晓得胳膊粗粗,腰杆直直的你,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贫寒穷酸的家人?因为你的原因,这个解放前的家,这群解放前的人,从此也属于我吗?天哪,这个翻身仗,得用多少金钱,得花多少时间,才有可能彻底解放咧?
谢雄回避了肖琳直瞪瞪的,一个劲往他心里钻的质问眼光,她漆黑的定定的瞳孔,瞅得他脸一阵烘热,后脑壳一阵发胀,止不住心虚气短呀!她不知道哦,其实谢家人体面衣裳多得很,故意不穿,这招叫装穷叫苦,就是要叫你亲眼看到,家穷成这样,人苦成这样,你不卖命赚钱,还想享什么福吗?结婚你不自己解决,还想哪个帮忙吗?
谢汉歪脖斜头,傻眼愣神的,仿佛行注目礼,对肖琳清纯的外表,童稚的撒娇,羞涩的发嗲,端视入神,尤其是她温婉含蓄,又妩媚溢彩,亦嗔亦喜,噙羞含怨的眼神,那眼光扫来扫去,一个弧线,还带一个拐弯,像钓鱼钩:快上钩呀!快上钩哟!愿意上钩的,快来上钩啊!
他出个大洋相呢,直到谢英伸腿踢了他一脚:嗨,稀罕么?眼谗么?就是七仙女再下凡,也没你什么事,当美女挂历看吧!嗬,看在眼里抠不出来啦?
谢汉才骤然警醒,窘个大红脸,开始垂下眼皮,咽下一口唾沫,恼由心起,碰不得,摸不得,用不得,只能看着干谗,流口水!继而抬头,拗头犟脑,倔乎乎地冲谢雄嚷嚷:懒八哟,我哪一点不如你?你好运气,你好威风呀!我操,老天不长眼呵,太偏心哦!
然后,失态地跳起来,夺门而出,跑出去。
谢英嘀咕一句:他抢先娶亲,怎么刺激你啦?你是哥,他是弟,真有本事,你就提早结婚呗,何必拈酸吃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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