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廖青风:少爷,那我先让厨娘为您温一碗粥,您先垫垫肚子?
廖青风其实也不饿,但他看着老管家眼中的关切,还是勉强露出笑,随意点了点头:我听您的。
老管家终于舒出一口气,朝廖青风颔首告退,匆匆忙忙赶往厨房,打算让厨娘快点煮一碗粥出来给自家少爷吃。
看着老管家急匆匆的背影,廖青风眼神无奈。
此刻夜深人静,廖青风斜倚在母亲屋外长廊的柱子上,抬眸去看天上的圆月,掩藏了一整日的迷茫与脆弱终于还是从眼底浮现。
清辉洒了满身,露水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肩上的衣襟,他却恍然不觉。
在来延定见到廖原的第一日,廖青风就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事实上昨日他还在和自己说生老病死太过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他没想到,等到那个男人在临终前忽然攥住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席卷而来。
这个男人有什么好的?
他生了他却没养过他几日,父子两人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眼前这个男人名义上是他的父亲,可实际上,京城里卖冰糖葫芦的老人都要比他来得鲜活亲切。
廖青风在心中质问自己:这样的人走了,到底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回答不出来。可他真的难过。前所未有的难过。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脑袋疼得仿佛有人在拿锤子重重敲击,廖青风抿着唇看向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地从男人的眉毛滑落到下颌,就连他眼角的皱纹都没放过。
他在用这双眼来记录这个男人的模样,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间。
清风
廖原呼吸都困难,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声音也轻。廖青风身子前倾,离他更近,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答答应我要对谢家军对谢家军负责守守好延定
这几个字说完,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眼神已经不复以往的清亮,可纵然如此,廖原还是攥紧了廖青风的手,继续道:延定延定不能破延定破了,大峪就危险了
我我答应过谢将军我答应他我答应他要守好延定你不能让我食言
廖原的手干燥又粗糙,布满老茧,覆在廖青风手背,像是干老的树皮。
廖青风不想承认自己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哪怕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父亲心中所想,还是谢家军,是谢将军,是大峪的黎民百姓。
没有他。还是没有他。
他的心装得下那么多,怎么就装不下一个他。
廖青风笑了笑,掩饰好自己的沮丧,回握住廖原的手,对上廖原执拗的眼眸,他声音轻却坚定:您放心,我答应您,我会对谢家军负责,对大峪的百姓负责只要我在一日,延定就不会破,您也不会对谢将军食言。
这就好,这就好
最大的执念已了,廖原绷紧的身子顿时松了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个握着自己手的廖青风,眼眸一点一点温和下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在将士们面前不苟言笑的男人终于对多年不见的儿子露出笑。
清风我儿清风
他伸出干燥皲裂的右手,颤抖着要去抚摸廖青风的脸颊,可惜手上使不上劲,怎么也碰不到儿子的脸。最后还是廖青风自己反应过来,按着他的手,主动将脸靠上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君,对得起民,对得起爱重我的谢将军,对得起你母亲唯独,唯独对不起你
廖原静静看着他,眼里突然浮现出了水光。他能感觉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失,可还是喘着气想要把话说完。
他说:真好,我能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对不起,你居然有我这样的父亲
廖青风想说不是的,你不要说对不起。
可他还没有说出口,抚在他脸上的手掌就颓然垂落。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廖青风无助地睁大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生父闭上了眼。
他是带着笑闭上眼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记忆在此蒙上灰尘。
廖青风看着月亮,正打算继续回忆下去,忽的察觉到自己的小臂被人轻轻戳了戳。廖青风低头,看到了已经换上一身白衣的静宜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过来。
我今日心情不佳,公主若是想要聊天,还是去别处另找他人吧。
廖青风浑身疲乏,双眼都是红血丝,实在没有精力和静宜周旋,便想打发她离开。
廖青风,我不找你聊天,我来给你送东西。
像是怕打扰到他,静宜特地压低了声音,轻声和廖青风这么说。她拿出一块帕子,露出帕子里被小心放好的几块绿豆糕,小心翼翼地瞥了廖青风几眼,确定廖青风没有不耐烦,这才松了口气,把绿豆糕塞到了廖青风手中。
她难得露出腼腆的笑:吃点甜点吧。吃了甜点,或许就不会那么苦了。
廖青风刚想推拒糕点,可等听完静宜的话,却怔楞在原地。
他皱眉头,莫名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这话好像谁说过?
是你说的。
静宜打断了他的话。
在廖青风怔住的表情中,静宜鼓起勇气、忍着内心的羞涩与廖青风双目相对。
她柔声重复了一遍:是你说的廖青风,在八年前母后的丧礼上,是你拿着偷偷仓进来的绿豆糕,对我说了这样的话的。
廖青风楞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盯着静宜的时间太长了,于是仓皇偏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
囫囵咽下绿豆糕,廖青风不敢看她,只能干巴巴笑了声:嗯绿豆糕挺好吃
静宜看着他,不自觉笑弯了双眼。
两人在屋外的同一时刻,带着廖原过世消息的驿使正风雨兼程地向京城奔去。
廖原的去世对大峪无疑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自一日前廖原刚刚过世,他就被任命前往京城,把这个消息告诉当今圣上。
一日之后的这个晚上,驿使赶到了一处驿站,打算喝口水,然后换匹精力充沛的马,继续往京城赶去。
驿卒端过茶来,笑嘻嘻递给他:什么信件,要你这么紧急地送到京城去?他劝:要不今晚现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
驿使足足灌了三大杯水,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抹了把唇边的水渍,警惕道:你别管什么事,赶紧替我找一匹最能跑的马儿来。我要是再迟几分,只怕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这么重要的事情吗?
驿卒想到驿使从哪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驿使看不到的角落,他负在身后的手挥了挥。
听到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驿使有些好奇地回身看了看。下一刻,他睁大了双眼,猛地摔了茶杯想要奔出门去。
只可惜他刚刚起身,那门就当着他的面被人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