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星歪着头,提起纸笔,龙飞凤舞在孔明灯的正面写上“胜”字,微笑着对李放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赢下接下来的这一场大战——”
李放唇角一弯,脸上浮现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那就承王妃吉言,为了王妃的愿望不会落空,接下来我一定会努力的。”
卓小星看李放似乎并没有提笔的意思,问道:“你不写吗?”
李放看着她,那笑容仿佛比满街天的明灯还耀眼:“我心所愿就在我身边,不需要写在纸上。”他从后面挽住她,拉着她向高处而去。
襄阳城头之上,卓小星举着灯,李放拿出火绒,将灯点燃。
那两盏孔明灯很快便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去,比翼向天空更高处而去。
两人并肩坐在襄阳城墙之上,只见脚下亮着万家灯火,天上升起无数盏明灯。
那是心之所在,那是红尘人间。
第二日一早,卓小星起床未久,便见李放在院子里等她。
“从前诸事繁忙,还未带你见过师兄。今日恰好有空,阿星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
卓小星连忙点头。
当日在淮江边上虽是匆匆一瞥、寥寥数言,但是乐歌和尚的短短一言却如醍醐灌顶,使她在蒙昧之时能参透已心,一直心存感激。
自她知道红酥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对李放这个长于道观的和尚师兄十分好奇;那日在仙人矶窥见红酥夫人与乐歌和尚私会,虽然谢王臣曾言不可相扰,但是她也确实想知道那次之后,红酥与乐歌的这一段情缘是否能有所进展。
马车上,卓小星问李放道:“红酥曾言你留在她竟陵王府,乃是因为你的师兄,是吗?”
说起此事,李放叹了一口气道:“师父确实曾说师兄所求之道,与别人不同。脱于世俗之外,却着落在红尘之中。若是出家为僧,虽然可为一清正僧人,可是却求不得已心之道;反而在红尘之中,或可悟得至道。而红酥姑娘虽出身青楼,却自有慧性。可是她究竟是不是师尊所言师兄的命中机缘,我也不得而知。”他转头望向卓小星:“怎么,阿星你对这事有想法?”
卓小星笑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我在王府中,也多蒙她照顾,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帮她一把……”
李放闻言,若有所思。
未久,两人就到了汉水边。
这座仙人矶头的小庙较之去岁之时已有了不少变化。烧着不少清香,香炉之中香灰积满,供桌上摆着供奉的果品。小庙门口栽种着一颗桃树,虽然此刻尚未展叶开花,树枝上却挂满了不少的红绸红符。显然在过去的半年之中,小庙已有了不少香客。
师兄弟相见,李放微微一笑:“看来大半年未至,师兄修持更上层楼,沉香寺已经有了不少香火——”
乐歌和尚看了看卓小星,又看向李放,笑道:“师弟既然与卓姑娘同至,想必已解百苦,消百厄,往后自有光明,师兄当为师弟一贺。”
李放笑而未语,卓小星口快,抢着道:“还未谢过禅师上次赠言之德。”
乐歌禅师稽首道:“阿弥陀佛,卓姑娘自有慧性。”
李放一怔:“什么赠言?”
卓小星笑眯眯道:“不告诉你。”
乐歌禅师亦笑道:“佛曰,不可说。”
李放正欲说话,望向乐歌忽而一惊,蹙眉道:“一段时日未见,师兄你的武境竟然下跌,这是怎么回事?”
卓小星也感知到乐歌禅师的武境竟然比上次见到之时,确实有所下降,几乎无法维持在入境境。
上次她和谢王臣在仙人矶听到乐歌禅师与红酥夫人一番对谈,当时谢王臣曾言红酥之言大含至理,乐歌禅师说不定可以再进一步。没想到乐歌禅师的武境不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登时大大不解。
乐歌禅师苦笑道:“上次红酥姑娘来访,她曾言‘真正的乐道之极,其声应该与这天地相鼓荡,与草木同欣荣,与人心共勃发’,在她离开之后,我自以为悟得乐道至理,便试着依她所言,一破洞微境。熟料,不但未能功成,反而无法维持自身‘以有声入无声,与天地如一’的乐道之境……”
卓小星顿时明白了。乐歌禅师以乐道入武道,乐境高低决定武境高低。他若无法进一步悟道,心境受到影响,便无法维持现今境界。
不过,她自己也才到入神境不久,对武学上境的一些感悟,也多半是缘于李放的点拨,至于乐道更是一窍不通。
这时,她听得李放道:“红酥姑娘在乐道之上可谓大成,她之所言必有其理。师兄无法破境,恐怕只是师兄自以为悟道,可是实际上并未开悟——”
乐歌禅师恬静的神色显出一丝恍惑:“师弟此言何意?”
李放不答反问:“师兄可曾爱过人?”
乐歌禅师一愣:“爱人?”
李放道:“师尊曾言,世间一切法,皆是从红尘中来,往红尘中去。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卓小星看去。他的笑容温和沉静,分明无一点狎昵之意,卓小星却觉得老不自在,莫名想起他昨晚的话“如今有你在我对面,我方知红尘至味,在于我心”,觉得心中有些痒,又有些暖。
李放又移开目光,望向乐歌:“师兄若要悟道,或许欠的并不是机缘,而是师兄需要学会去爱一个人。”
乐歌恍惚不解道:“可是佛既爱众生,我自然爱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但有凡众来沉香寺进香,我都曾为他们诚心祈福,愿这世间再无苦厄……这难道不算为天地动心吗?”
李放摇头道:“佛无分别心,可是人有分别心。所以师兄要学的不是无分别心地爱世间人,而是有分别心地爱一个人,或许你才能从中找到自我,才能知道你想求的道究竟是什么……”
回程的马车之上,李放一脸得意:“这件事应该妥了。”
卓小星仍然是一头雾水:“你给乐歌禅师弯弯绕绕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李放哈哈一笑:“简单说,就是让他暂时放下佛经上的哪些大道理,去当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师兄当和尚太久了,他着实已经忘了怎么当一个正常的人。不过师兄佛理读得太多了,我说得太简单他反而不明白,所以要绕个弯和他说……”
卓小星还是有些狐疑:“这样,乐歌禅师就会接受红酥吗?”
李放摇摇头:“当然不行,他们之间还欠缺一点机缘。不过以红酥的聪明,机缘总是会有的……”
第135章柔然扰关
上元之后,南北战况便愈加紧急了,慕容青莲的水军已初成规模,时常袭扰沿河城镇。虽然这些举动只是以试探为主,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但西府之内还是为此紧张不已。李放一日大半时光都在水军行营之中,操练军士。而谢王臣则亲自到船厂监工,务必使战舰早日建成下水。
至于卓小星,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锤炼她的刀法。她虽已进入入神境,但并未因此而自满,只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勤奋一道上,从来没有人能胜得过她。
这一日,她刚练完刀,见红酥派了一个丫鬟来叫她,说是有要事。
她来到大厅,见到厅中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人,看着精干强壮,只是武功并不太高,也就四五品而已。当然,如今襄阳水师新建,有点武艺的青壮男子都已跑去参军了。难道这人也是来报名参加新组建的水师?可是水师行营不是在江边吗?这人怎么跑到王府来了。
红酥见了她,便道:“卓姑娘,这位壮士自称是鸣沙寨之人,来求见卓姑娘你……”
那人拜倒在地,道:“鸣沙寨屠九鸣见过寨主。”
鸣沙寨的人?
卓小星连忙将人扶起,卓小星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当然鸣沙寨分散各处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没有见过也是常事。只是鸣沙寨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方,她倒是不知襄阳也有鸣沙寨的眼线。
那自称屠九鸣的男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寨主不用再看了,寨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属下。属下乃是直属于五寨主盛天飏手下,这是可以代表我身份的铭牌。”
卓小星接过确认了一番,果然是鸣沙寨用以证明身份的铭牌,根据铭牌上的标记,这位屠九鸣还是一位舵主。屠九鸣又道:“属下以前乃是上阳分舵的舵主,两个月前接到五寨主的命令,让我转来襄阳城。寨主自今年三月份出了寨,一整年也未回去,甚至连信也没有传回去。五寨主知道天南地北,消息传递不便,这才特意让属下到襄阳来,以方便联系。”
卓小星闻言一怔,她当初离寨之时,原以为两三个月便能回去。哪知后面龙渊剑的事情起了变故,从成都到襄阳,从稷都到雪原,从朔州到金陵,又跟着李放再到襄阳。一天天过得极为充实,倒是忘记了给留在寨中的五叔回信。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几位叔父还好吗?陆三叔回到寨子里了吗,还有唐四叔的伤势怎么样了?对了,还有那位钟离小兄弟怎么样了?”想起远在寨中的亲人,她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
屠九鸣笑道:“几位寨主都挺好的,寨主说的钟离小兄弟应该便是四寨主新收的那位弟子吧,听说这几个月他的武功很有长进,已经有五品了。”
听到几位叔父都平安,她亦很是欢喜。若非襄阳战事仍未平歇,她恨不得立刻便带着李放一起回去看看。
“如此便好。对了,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呢?”既然五叔派他来此是为了传递消息,可是屠九鸣到了襄阳两个多月都未曾联络自己,为何今日却突然登门求见。难道是鸣沙寨出了什么大事?
她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屠九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寨主,塞北出了大事,此事三位寨主争执不休,只好以哨鹰传讯,请寨主你定夺。”
卓小星将信接过,读了起来,她的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叫来一名王府的守卫,道:“速去城北行营那边去请王爷回来。对了,如果谢公子也在的话,也请他一并过来。”
红酥狐疑地看着她:“卓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卓小星眸光暗淡,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北境再起战事,柔然再次入侵——”
红酥惊呼一声:“什么——”
***
刚过去的隆冬,北梁与南周尚在襄阳与淮南两条战线上彼此僵持之际,远在塞北的星沙镇,盛天飏敏锐地捕捉到了柔然大军的最新动向。
柔然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每个部族每年都会在草原上迁徙两到三次,寻找水草肥美的放牧之地。入冬之后,柔然部落会迁徙到山阳之地,以躲避草原上的寒风与暴雪。因为一个地方的牧场能养活的牲畜有限,整个部落并不会聚集在一起,而是会分散在茫茫草原上。
可是这年的冬天,临近雪岭关附近草原上的柔然部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多,边境之上也时常会有小股的柔然斥候活动。根据过往的经验,这多半是柔然入侵的信号。但以往柔然入侵中原往往在夏秋之季,并不会选择草原封冻的冬季。所以盛天飏只是命令下属继续留意柔然部族动静。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惊蛰刚过,草原上的冰雪便已化冻,草木也露出了新芽。草原上的柔然部落也开始集结向南推进,直朝雪岭关而来,而鸣沙寨也早在凉州府尹陈兆亮之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虚月峰顶,鸣沙寨中,鸣沙寨的三位首领少见地聚集一堂。
桌上是一壶新泡好的大红袍,这茶产自南岭,在西北之地极为罕见。可是此时屋内的三人都无心饮茶,任由它慢慢变冷,茶烟也逐渐淡了下去。盛天飏在房中来回踱步,而陆万象与唐啸月面对面坐着,不发一言。
等到最后一丝冷香也消失不见,盛天飏终于开口道:“三哥,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不同意出兵。”
陆万象抬起头,看着他:“天飏,过往柔然扰乱边境,你不都是积极主战的吗?”
盛天飏道:“这次不一样。”
陆万象道:“有什么不一样?”
“以前都是小股的柔然骑队,并不成气候,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劫掠边民而已,我等自然不能放纵。但这次他们尽起大军,分明是冲着北梁慕容氏去的。”盛天飏顿了顿,指着南方说道:“如今北梁与南周正在开战,凉州府尹陈兆亮是个蠢货,他只怕现在还不知柔然已经南下的消息。当然,就算他知道消息也没用,就凉州府的那点人马,给柔然人塞牙缝都不够。我们只需要坐视不理,放他们过去,柔然自然会长驱而入,南下稷都。此举正好可以缓解南周的压力,若是那南周朝廷不糊涂,这也是光复中原的大好机会。我们兵不血刃,便可坐山观虎斗,让当年害了大哥的人付出代价。”
陆万象冷笑道:“老五,你倒是心向着南边。别忘了,当年害了大哥的,可不止慕容氏,他们李家同样难逃罪责。”
盛天飏道:“南周与北梁谁胜谁负我不关心,但如今小星身在襄阳,她已经站在了竟陵王这一边,不是吗?”
陆万象面冷若寒霜:“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柔然突破雪岭关,凉州城的居民又将如何?柔然人生性好杀,如果让他们入关,必会屠城劫掠。盛天飏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大哥在的时候我们鸣沙七义曾经一起立誓,要守护整个凉州城?难道你要放任凉州城被柔然人屠戮吗?你这样对得起大哥吗?”
盛天飏猛地转身,疾声道:“我没忘,可是现在的凉州城早已不是我们的凉州城了,凉州现在只是北梁的一座边城而已。当初决定撤出凉州城、放弃凉州城的不正是三哥你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陆万象深邃的眸子一下子闪出幽厉的光,可是那光终究是暗淡了下去。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道:“对啊,当初下令弃城的可不正是我吗?最对不起大哥的人也是我……”
一直未说话的唐啸月终于出声道:“天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当初三哥决定放弃凉州城不仅是为了保存我们鸣沙寨的实力,也是为了保全凉州城的百姓。我们撤出凉州城之后,慕容傲可没有屠城……”
盛天飏说了那些话之后,便有些后悔,被唐啸月训责之后,更是涨红了脸,道:“三哥,我素来敬重你,并不是说你不对。我也知道你的本意并不是想帮慕容青莲这个忙,而是不愿意让凉州城以及北地的百姓们遭遇柔然的屠戮。可是让我们鸣沙寨在这里帮他们挡住柔然人,稳住后方,让他们心无旁骛地去与南周厮杀,我可做不到。”
唐啸月亦道:“不错,慕容青莲将幽州骑兵尽数调往南方战场,以致北境空虚,给柔然可趁之机,如今我们鸣沙寨去帮他堵这个窟窿眼,让我们的人流血,没有这个道理。”
陆万象眉目一敛,道:“这么说,老四你也反对出兵?”
唐啸月眼神躲闪,道:“我也并不是反对出兵,只是我想如今小姐也长大了。鸣沙寨的事务终究要交到她的手上,如今这么大的事,也不该只由我们三个人来决定,她也应该知道。”
随着卓小星一日又一日长大,唐啸月表现得便越发不像是一个叔叔,而是更像一个忠仆,守护着卓家唯一的继承人。陆万象明白他一心想将整个鸣沙寨与十万凉州军全部都交到卓小星的手上,生怕被人夺走,甚至连自己与盛天飏都未曾得到他的信任。只是陆万象觉得卓小星尚需历练,一直未曾同意,心知唐啸月此时再提此事的真正目的,恐怕正是为试探自己与盛天飏,她想了想道:“你说得没错,我们都老了,凉州骑兵的十万将士奉她为主,此事确实应该由她来定夺。”
她转头望向盛天飏,道:“老五,鸣沙寨的情报网素来由你负责,我听说你新训练了一批哨鹰,千里往返只需三日,便由你传讯给阿星,问问她的意思。”
盛天飏点头道:“好。”他当即将书信写好,吹了鹰哨。不一会便有一只哨鹰飞来,盛天飏将信绑好,看着那那只哨鹰在鸣沙寨头顶盘旋了数圈,便向南振翅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陆万象道:“如果阿星站在我这一边,三哥你是否便不再坚持?”
陆万象道:“她本是鸣沙寨的寨主,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出兵阻挡柔然大军,我自然不会反对。”
盛天飏点点头道:“希望三哥届时能遵守诺言。”
陆万象却是望着他微微一笑:“怎么,难道老五你有把握阿星一定会站在你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