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星幽幽一叹道:“可是,师父,他可是姓李的……”有时候,卓小星也常常喟叹,他为什么姓李,为什么要偏偏出身李周皇室?
杨桀嘟哝道:“姓李怎么了,不要对别人的姓氏有偏见。姓李的也有好人啊,那位七公主不就是姓李吗?”
他又灌了两口酒下去,提起李空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咋呼道:“什么,他姓李,他是李杭的儿子?”
卓小星无可奈何道:“师父您是第一天知道吗?”
杨桀亦是叹气道:“姓李啊,好像还真的不行……”
卓小星想起什么,道:“原来师父您知道当年阿爹和李阁主的事……”她家里的事,好像是个人也比自己知道的多。
“唉,你们卓李两家真是孽缘。”杨桀的表情更加惆怅了,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看来还是得想其他的办法……”
第116章野渡楼船
秋意凉薄,夕阳荡漾在浑黄的水面之上,金波腾跃,细浪逶迤。河岸北侧,泊着一艘小小渡船。
渡船并不大,眼下已挤满了人,一阵风吹过,小船便随波沉浮。船家解下缆绳,吊了一嗓子:“起船喽——”竹篙轻轻一点,小船飘飘荡荡地离了岸。
船客们正襟危坐,也有胆小的死死地抓住船舷,以免落水。这时岸上却突然远远飞来一骑——
那是一匹干瘦的老马,毛色又脏又黄,强撑着脑袋,倒像是赶了好几天路的样子。马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一身劲装,看起来风尘仆仆。她大喊一声:“等一等——”
“驾——”那女子一夹马腹,那瘦马猛地加速,“嗖”的一声,转眼就已经到了江边。
“船家,我也要渡河——”那女子声音清脆婉转,宛若出谷黄莺。
那船家摇头道:“这位姑娘,这趟已经坐满了。今日天色已晚,这已是今日最后一趟渡船,还请姑娘明早再来……”
女子将瘦马的缰绳一放,放马自去吃草,道:“船家,我确实有急事需要渡河。不过是多载一个人,我愿意付双倍的船资……”
船家一脸为难地看着她,道:“姑娘,不是我有意为难。自陛下遇刺的消息传来,四处大乱,到处都是仓皇奔走的人,大家都急着过河,寻找安身之处。您看我这船吃水,实在是不能再多载一个人啦……”
老艄翁作了个揖,手中长篙一点,小船慢悠悠地向江对岸驶去。
红衣少女满脸失望,她悻悻地坐在江边,看着船远去,等那瘦马吃饱喝足,方牵着马去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这少女自然便是卓小星了。
他们在朔州城等了三日,别说李放了,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就算继续等下去,也是毫无线索。可是论及找人,李放既然没有来朔州,天大地大,谁也不知他是从那条路上走的。他们正左右为难之际,突然听到了稷都城传来的消息——北梁皇帝慕容傲被鸣沙寨的逆贼陆万象所刺杀。
淮北王慕容青莲本来得知消息,要带护城军进宫护驾,却被禁军阻拦,以致错失良机。如今淮北王正颁下王令,命各地州府肃清潜藏的鸣沙寨势力,务要一网打尽。而对贼首卓小星、陆万象、唐啸月等人更是许以重金悬赏。
慕容傲并未立下太子,不知慕容青莲使了什么手段竟在朝堂上得了过半大臣的支持,将在丧期结束之后正式继位为北梁皇帝。而原来一直被认为是储君人选的慕容傲嫡子慕容泽在此事之后竟是幽居府中,一言不发,似是已经放弃了与慕容青莲争斗的打算。坊间也有传闻,是慕容青莲自己弑父篡位,慕容泽已经被他软禁。而慕容青莲之所以未曾杀他,只是因为他手中握有半块幽州军的虎符。
这些事情的真真假假难以定论,但有一件事却是确定的。
慕容傲已死于陆万象之手。
这个平生最大的仇人已死,卓小星心底略感轻松,但也笼罩着无法形容的阴霾。
慕容傲与十大罪者。
伶仃夫人与生死阁。
萼绿华与琅嬛胜地。
当年落日关之事,到底还有多少人与势力掺杂其中?李放和生死楼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何种角色,还有陆三叔所说的,那个鸣沙寨内部的叛徒究竟是谁?
如果真的是三叔最后杀了慕容傲,不知道三叔是否从慕容傲口中得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还有她是否已经平安离开稷都城,撤往鸣沙寨。
蝉衣听闻此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当下便决定转道西北,回鸣沙寨去寻找师父。
而杨桀自从接受了伶仃夫人已死的事实之后便日渐消沉,最后决定回尧山给她修一座衣冠冢,顺便去翻一翻当年丁之雄和寒月夫人夫妇留下的典籍,看看是否有其它突破生杀刀法第七层的方法。
而卓小星则决定自朔州南下,渡黄河、汉水前往襄阳。三叔固然很重要,而在她心中还有更为重要之人。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将事情的原委问个清楚。
如果他平安活着,他最终一定会回到襄阳。如果他死了,那里也一定会有他的消息。
她不愿意冤枉了他,更不愿意他一个人背负着那么沉重的罪孽活着。
如果仇怨是一个死结,她一定要厘清其中所有的线头,证明他的清白。
就算他真的有罪,她也愿与他一同背负。
她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到达黄河岸边。本想着今日渡河,少说也能节省半日脚程。谁知这瘦马着实驽钝,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最后一趟渡船。
她牵着马,一边安慰自己:“说不定李放现在也在路上呢。去太早了也不过是空等……”
可是忽又想起,蝉衣曾说李放本来是要去金陵的。又觉得若是自己去襄阳晚了,只怕要与他当面错过,当下患得患失、惆怅万端,恨不得凭空肋生双翼,飞渡大河才好。
她转过堤岸,上了山坡,看到在离渡口几十丈远的河岸之上,竟泊着一艘高大的楼船。
山坡上原有些茶水摊,卖些酒水、吃食,专做船客们的生意,也有渔家卖些新捕捞的渔获。卓小星要了几个窝头,趁机问店小二道:“店家,那艘大船是哪儿来的?可能渡人?”
店小二四下望了一眼,小声道:“那可是官家的船,又怎么会渡普通人。客人若要渡河,还是等明日的好。”
“官家的船?”
店小二道:“不错,那船上的小姐可凶的狠。”他指了指斜方一个卖鱼的小摊,道:“方才他们来这里买鱼,因嫌东西不新鲜,狠狠地抽了渔家几鞭子。不过听他们的意思,倒是也急着渡河去南岸呢。”
卓小星接过窝头,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她寻了个僻静处,将那瘦马放了生。她要渡河,自然不方便带着这匹瘦马。若要出卖,一时也不便,只好让它去自谋生路。
那小二说那船是官家的,还有个小姐,估摸着是北梁某个达官贵人的家眷。如果他们真的是要渡河,倒是正好可以带她一程。
天色很黑,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她轻而易举地上了船。
上了船,她才发现这船真的很大,足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只要她稍微小心,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又过了不久,那船便开动了,缓缓向河心而去。卓小星也不欲生事,找了个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闭目养神,想着等过了河便找机会下船。
不多时,耳边传来巡逻的脚步声,以及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一个道:“也不知道小师妹是怎么想的?整天将那人当菩萨一样供着?为了他急着赶路,便让咱们众姐妹找来这么艘大船。这也就罢了,还要连夜赶着渡河,都不给咱们一点休息的时间……”
另一个道:“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是阁主的亲生女儿,就算是大师姐在这里,也只有让着她的份……”
先前那个又小声道:“小师妹这是存心和大师姐对着干,大师姐明明已经选了慕容青莲。她明明知道那个人就是……”
“嘘——这话你可别到处乱说,若是被小师妹知道了,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大师姐选了慕容青莲,阁主虽然没有反对,可是也没有表态同意。万一小师妹看上了船上的这位,阁主也未必不会支持……”
“可是大师姐才是阁主选定的本代传人……”
“大师姐固然厉害,多次立下大功,得到阁主的嘉许。可是谁都知道小师妹才是阁主的心头肉,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阁主都能给她摘下来,又有什么不能依着她的……”
两人的声音越行越远,卓小星的心中却是泛起了嘀咕。
什么“大师姐”、“小师妹”、“阁主”,她不会是不小心上了琅嬛胜地的贼船吧。
这船虽是官船,但是如今琅嬛胜地与北梁已经是盟友。这里是北梁的地界,借一艘官船自然非是难事。
她们口中的“小师妹”想必就是她有过数面之缘的沈嬛嬛了。可是那沈嬛嬛看上的“急着赶路的那位”,又会是谁呢?
她脑海里瞬间想起当日她跟着李放坐船从岷江东下之时,沈嬛嬛一路跟随,对李放表达爱意,要代表琅嬛胜地与李放讨论合作之事。
她的心里突突直跳,难道李放也会在这条船上?
是沈嬛嬛救了他?
还是——他终于想通了,选择了沈嬛嬛和她背后的琅嬛胜地。
想到李放可能就在船上,她再也坐不住了,便收敛声息,在船上悄悄潜行寻找。
下面的几层房间只有寥寥几间亮着灯火,亦少有人声,
她小心避开巡逻的弟子,向最上面一层走去。
这楼船最上面一层并无舱室,五六丈见方的甲板由工匠巧手打造成了一座小小的园林。太湖山石、奇花佳卉掩映其中,而船首至高之处则有一座飞檐画角的方亭。亭中立着一人,直对着皓空朗月,俯瞰着足下滔滔。
那人竟鲜见的身着一身白衣,在月色的映衬之下,只一个背影,竟凭空生出飘逸如仙、孤高绝世之感,似欲乘风归去,又似要一揽河心波月。
即使是卓小星,与那人朝夕相处偌久,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风华,一时之间,竟是移不开眼,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李放果然就在这里——
第117章悲喜万端
卓小星呼吸一滞,手不小心触上舷梯,发出一声轻响。
李放忽然转身,轻声道:“你来了?”
卓小星心中一动,莫非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她正欲出去相见,却见假山之后转出一人,一道女子的娇笑声传来:“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女子正是沈嬛嬛,像是刚上来不久。只是卓小星之前将注意力全放在李放身上,倒是没注意楼上另有一人。原来他是和沈嬛嬛讲话,卓小星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沈嬛嬛三步并作两步走入亭中,献宝似的将一尾古琴放在亭中条几之上,笑道:“殿下可还认得此琴?”
李放道:“沈小姐这是何意?”
沈嬛嬛道:“这尾古琴名为绿徵,乃是数百年前的大琴师壶山子所手制,本为历代皇家藏品。我听说当年殿下受封为竟陵王之时,因为殿下喜欢,嘉平帝便将此琴相赐,可是如此?”
李放不动声色,淡淡道:“是又如何?”
沈嬛嬛接着道:“三年之前,江汉洪涝,西府军费吃紧,殿下托人将此琴换了十万两银子,以补军资。”
“你知道的倒不少。”
沈嬛嬛讨好道:“此琴辗转数手,最后落在河东门阀柳氏手中。这次路过河东,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为你取回这琴。今日月朗风清,我与李郎泛舟于汤汤大河之上,纵享天地至美之景,李郎何不手弹一曲,以抒胸中壮怀?”她一边说,一边一脸期待地看着李放。
李放遥望天边月色,他的眼神根本未曾在琴上着落一眼:“沈小姐费心了。但是我久未弹琴,早已忘了。”
“你——”沈嬛嬛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但她只懊恼片刻便收了愠色,道:“无妨,我早已着人备下了美酒佳肴,今日我与李郎一醉方休……”她一遍说着,一边自一旁的食盒取出一只酒壶,只看那壶上花纹精致繁复,便知壶中必是佳酿。
“我不饮酒。”
“……”
沈嬛嬛似要发作,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南下,李放每日只呆在马车之中,一切行程尽由着她安排。多数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并不和她多说半句话。因此沈嬛嬛特地让人去借了这座可胜览江上风光的游船,又特意转道河东柳氏为他寻回昔日名琴绿徽,更备下美酒佳肴。想着花前月下,美酒名琴,佳人妙语,总能打动郎心,哪知李放竟是心如铁石。
她转念一想,又道:“我倒是忘了,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宜饮酒。不过你总不能不吃饭吧,这些都是我特意让人备下的。我听说你们南方人最爱吃的便是鱼羹,我也安排了,李郎尝一尝?”
她将酒收起,又取出食盒的隔层,将盘子一样一样地摆在条几之上。
“我……”李放正欲开口,沈嬛嬛看了盘中食物一眼,忽起怒色道:“哼,我特意交代他们做的栗子糕要多放些蜜枣,他们竟然忘了。这群偷懒的奴才,我这便让他们重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