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莲点点头。自那日被慕容傲斥骂之后,他虽然没有再去调查那位卢夫人之事,可是却也一直派陆瑶姬暗中守着秋香楼,他始终觉得卓小星与李放就藏在秋香楼中。
然而几日过去,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那位卢夫人每日足不出户,照旧在院子中摆弄花草,而这段时间之内,除了慕容傲也不见有其他人出入小楼。
卓小星与李放就好像凭空消失在稷都城的某个地方,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情烦闷。让自己的平生大敌就在眼皮底下逃掉,他感到说不出的憋屈。
谁知今日慕容傲召他入殿,给他下了两道很是诡谲的命令。
其一,让他率领十五万大军进攻柔然,同时率领北梁几位圣使与那些早已臣服的北梁江湖势力深入魔教大本营——天荒山,从魔教获得长生方。
第二,让他将风波狱中的那些囚犯充军,一同参加这次行动。
北梁立国后,北境已经多年未有战事。只是在北梁建立之初,柔然曾经试图趁中原大乱举兵南下,却遭到了慕容傲的迎头痛击,此后就一直蛰伏,不再有南下之势。
聪明如慕容青莲,一眼就能看出慕容傲想征服柔然是假,真实的目的恐怕便是为了获得传说中魔教的长生方了。而慕容傲这段日子以来,除了在秋香楼逗留,与其他人接触甚少,或许这长生方之事亦是来自这位卢夫人的撺掇。
慕容青莲道:“弟子认为虽然李昶新败,但南周仍未放弃北伐之心。当下我们应该将主要力量放在南边,此时北征,不合时宜,弟子希望老师能劝谏父皇,让他重新考虑北征柔然之事。”
闾丘明月摇头道:“此事我早已向陛下进言,可是陛下固执已见,一意孤行,连我也劝不动他。”
慕容青莲道:“父皇以前虽然固执,但是不至于昏聩至此。我在想此事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父皇最近常往秋香楼拜访卢夫人,那位卢夫人来历不清不楚,而且那晚我追踪纵火大理寺意图劫狱的鸣沙寨要犯,也是在秋香楼门口失去了踪迹。我认为此事颇有可疑之处,可是父皇不听我的劝谏,反而斥责了我一通。说不定父皇早已被秋香楼的妖妇所迷惑,因此我特来与老师商议。”
闾丘明月悠然开口道:“商议什么呢?青莲是希望我提醒陛下小心那位卢夫人,还是希望我再次进谏,让陛下重新考虑北伐之事?可是你觉得以陛下现在的态度,真的能听进别人的劝谏吗?”
慕容青莲一怔,在慕容傲命他北征之时,他当即便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孰料得到的是一通更为严厉的斥责。慕容傲一生强悍,做事专横果断,从来没有人能违背他的命令。
因此他来到水华轩求见闾丘明月,确实存了让闾丘明月劝谏之心。以闾丘明月帝师之名,他说的话在慕容傲心中一向别有分量。可是没想到闾丘明月话意之中,竟是毫无此意。
闾丘明月看着他,忽尔道:“青莲,你好好想想,你真的需要一个向你发号施令的父皇吗?”
慕容青莲浑身一震:“老师……您此言何意?”
闾丘明月接着道:“你父皇已经年过花甲,他早年纵欲过度,身体早已亏虚。我原本以为,再好好筹谋两年,便可由你继承那个位置,继续完成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但现在看来,计划得改一改了……”
“古来皇帝谁都怕死,陛下也是一样。不管他是为人蛊惑,还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既然想要得到长生方,就已经走到了你的对立面。如今他命你前往魔教夺取长生方,如果你拒绝命令,在他心中你便永远了输给了丰王慕容泽。因为慕容泽虽然无能,对陛下可是素来恭敬温顺,哪怕是陛下马上要他去死,他也绝不会犹豫半分。陛下虽怒其不争,也爱其不争……”
“如果你按他说的,真的从魔教获得长生方,那么你的父皇最少可以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久。你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染指皇帝的宝座。”闾丘明月声音低沉,仿若秋风摩挲过耳际:“青莲,你甘心吗?”
慕容青莲放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动,他自然明白闾丘明月此言的意思,便是让他杀死自己的父亲慕容傲,取而代之,否则或许此后便再也没有染指皇位的机会。
在他心中,同样的念头并非从未有过。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闾丘明月所说的那些又何须他人点醒才能明白。可是他获封王位不到一年,根基尚浅,如此想法只在心内,不敢入他人之耳。
闾丘明月是他的老师,亦是慕容傲最为信重的臣属,所以慕容青莲即使来此寻求他的帮助,却一点也不敢流露出自己心中的大逆想法,可是这个想法,竟然是由闾丘明月首先捅破了。
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心满是大汗,口干舌燥,舔唇道:“可是……不管怎么样,父皇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此想法,实在是大逆不道……”
闾丘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青莲,在我面前又何必伪装呢?你是我的弟子,我最是了解你的。一个十二岁便骂自己的父亲是‘老匹夫’,不堪为父为君的孩子,长大之后会忽然变成忠臣孝子吗?”
慕容青莲冷汗淋漓而下:“我……”
“你又何必紧张呢?慕容傲已经老了,他早已失去了一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唯有你才可以做到他没有完成的事。”
“可是……”可是想杀慕容傲又怎会容易……不提坐镇稷都的三万禁卫军牢牢掌控在慕容傲手中,而且是十大罪者中仅次于罪头陀的血无常暗中保护,否则九年之前,蜀中剑阁的李空花早该成功得手了。
闾丘明月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我并非让你弑君,有血无常在,想杀慕容傲可没那容易,何况现在局势也未必到了非走这最后一步的时候。只是北征之事于你也是大有裨益,若要在草原上与柔然人一决雌雄,依靠部署在南边的那些军队定然不成,必然需要昔日纵横天下的幽州铁骑才能做到。掌握了这支军队,你才算真正掌握了大梁的命脉。而风波狱中的那些江湖人,如果你真的能收服他们为你所用,必然大大增强你手上的实力……至于长生方之事,来日方长,就算你再努力,陛下也未必等得到那一天……”
慕容青莲呼吸几乎一顿,闾丘明月分明是让他借此机会增强自己手上的实力,将更多的筹码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对长生方之事虚与委蛇即可。
至于篡位谋逆,闾丘明月虽未明说,但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恭敬地行礼下拜,道:“弟子谢老师教诲。”
闾丘明月摆手道:“你心中疑问既解,便自回府去吧。”
慕容青莲走了两步,复又回头道:“有一事请教老师,父皇欲赦免风波狱中那些江湖人,鸣沙寨唐啸月之事又该如何处理?”按道理唐啸月应该也在特赦之列,然而慕容青莲昔日在西北之时,亦同唐啸月打过交道,他心中明白,想让唐啸月为自己所用,几乎毫无可能。
闾丘明月淡淡道:“这些不过小事,你自己处理便是。你若是看他不顺眼,杀了便是。”
慕容青莲离开之后,闾丘明月重新坐在棋枰之侧,将一颗黑子抛入棋盘之中,此子一落,黑棋已向白方大龙形成合围之势,分明白棋已是岌岌可危。闾丘明月思索片刻,又将一枚白棋抛下,这枚白棋在黑棋的围追堵截之中冲出,与在外的一小片白棋遥相呼应,棋盘黑白两子便重新恢复了势均力敌的态势。
下到这里,闾丘明月似乎已尽兴,吩咐童子将棋盘收起。
小童自幼跟随在闾丘明月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深知棋理,奇怪道:“先生此一局还未下完呢。”
闾丘明月笑问道:“依你看,这盘中黑棋与白子哪一方能获胜?”
那小童支着眼看了半晌,道:“这盘棋方至中盘,双方均势,奴儿实在看不出谁胜谁负。只是依奴儿看,不管是谁胜谁负,恐怕都是一场惨胜。”
闾丘明月点头道:“不错,唯有最均势的战争,才是最惨烈的战争。所以下棋的人未必需要下到最后一步,因为我不需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小童眨眨眼:“奴儿愚钝,不理解先生此言何意……”
闾丘明月哈哈笑道:“不明白也无须明白,你只需要明白,你家先生乃是下棋的人,棋盘之上的都是棋子。他们的命运全须由我决定。”
小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暗想道别人家下棋都是两人对弈,唯有自己先生总爱与自己下棋,可不是无论黑棋白棋,命运都是由你决定吗?
作者有话说:
现在本书智商最高的一群人围在稷都打三国杀国战,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身份牌,谁是敌人谁是盟友都是抓瞎。
第95章风波浩荡
在陆万象妙手施为下,李放的伤势渐渐好了,甚至之前在淮江一战中始终好不彻底的胸口旧伤也已经痊愈。
陆万象被卓小星识破身份之后,不再刻意回避,反倒是恢复了以前的“药王”本色。她指挥两名弟子将院中种植的药草全部采收了,再根据卓小星的体质为她重新配制了数种药丹。
当她听卓小星说起使用生杀刀法第六重之时,容易受到反噬而受伤的情况,彻夜未眠,研制了一味新的药丹,来缓解她的症状。
当然,这些都是甜的。
卓小星心中感激,她知道三叔心中始终记挂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这条小命,自幼就是三叔保住的。
很快,慕容傲大赦风波狱中诸多要犯、充军北征的消息便在稷都城流传开来。
卓小星大喜过望,早知道陆三叔如此有办法,自己当初就不该与李放冒险劫狱了。虽然充军同样是失去自由,但只要离开风波狱,他们自然有的是办法将四叔救出。
陆万象却摇头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不管是慕容傲还是慕容青莲,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放过鸣沙寨的人。鸣沙寨与慕容氏之间有生死大仇,就算慕容傲能赦免全天下的人,也不会赦免你四叔。”
“既然如此,三叔你为何要对慕容傲使用催眠术,让他赦免风波狱的犯人?”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陆万象道:“大赦犯人并将他们充入军中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需要重新清查风波狱中到底有多少犯人,都有什么案底。而且这些都是江湖人,多少都有武艺,想要让他们服从指挥想必还需要不少的手段。风波狱犯人众多,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手与时间去做这些事。这样,防备的力量自然会削弱,我们可操作的余地也会更大……”
卓小星:“那我们应该怎么救四叔出来?”
一旁的李放接口道:“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劫狱。”
陆万象点头:“而且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今天晚上我们就再探风波狱——”
卓小星失声道:“什么?还要劫狱?”
自从与陆万象重逢之后,卓小星见识到这位三叔种种神秘手段,她本是对陆三叔能想到办法安全救出唐啸月极有信心,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劫狱。
陆万象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摩诃业者罪头陀固然是当世绝顶的高手,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臣服于慕容傲。这一年来,我潜伏在稷都,虽然没有查出我想查的事,倒是得知了不少秘辛。据我所知,因为慕容傲当年助摩诃业者自岩冰岛脱困,所以他承诺帮助慕容氏做三件事作为回报。第一件事,便是当年在落日关伏击你父亲卓天来,第二件事则是前日在大理寺出手重创李放——以南周竟陵王与清徵真人亲传弟子的身份,他确实值得罪头陀亲自出手。慕容氏还剩下最后一次请罪头陀出手的机会,我想慕容青莲绝对不会如此轻易用掉这次机会。所以,这次我们大概不会再遇到罪头陀。”
李放轻轻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多了,我可不想再体会罪头陀狮子吼的滋味。”
陆万象道:“慕容青莲绝对想不到,竟陵王你的伤势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他们的防备应该会松懈很多,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李放仍有疑虑:“不过,秋香楼始终有慕容青莲的人在外把守,我们一旦离开,恐怕马上就会被发觉。”
陆万象笑吟吟地道:“关于此事,我自然早有准备。你们跟我来——”
陆万象领着两人在地底穿行,她在某个地方轻敲数下,厚重的石墙向两侧分开,前方竟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地道。三人沿着地道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同样出现了一堵石壁。
陆万象同样在石壁上轻敲了几下,门开了。大家依次出了门,这才发现竟到了另外一栋房子的地下。
李放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这处地道可以与别处相连。”房子外面乃是稷都城的另外一条巷子,名为安福巷,少说离秋香楼也有数百米远,他们自然不用担心被慕容青莲的人发现了。
卓小星走出地道,却见到有三名北梁士兵装扮的男子守在门外。她心中一惊,难道这处机密竟然早已被慕容青莲的人发现了不成,她正要抢先出手将三人制住。
“慢着。”竟是李放拦住了她。
三人见到陆万象,低头下拜,异口同声道:“见过三寨主。”
陆万象指着卓小星道:“这位是已故卓将军的女儿,也是你们的寨主。”
三人见了卓小星,不免露出激动的神情:“属下们见过寨主。”
卓小星颇为尴尬,若非李放阻拦,方才她几乎出手伤人,于是带着疑惑问道:“原来你们都是鸣沙寨的兄弟,为什么身着北梁士兵的衣服?”
陆万象解释道:“当年我们撤出凉州之时,除了奉盛天飏之命在稷都潜伏的部分兄弟之外,我还另外将部分人马打散深入北梁各地,这几位兄弟一直隐藏在稷都城中,我去年来到稷都,才与他们联系上。而且他们都是最近被调来,在大理寺监狱中担任巡守,对你四叔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今晚的行动还需要他们帮忙,所以是我约他们在此地相见。”
因为鸣沙寨叛徒之事,陆万象对盛天飏并不能全心信任,甚至还在稷都留下了自己的人。鸣沙寨在稷都除了关河白和他的下属之外,其实还有一波人是直接听命于这位三寨主陆万象。
卓小星忙不迭问道:“你们在风波狱中当值,在监狱中可曾见到了四叔,他……他可还好?”
其中一人道:“四寨主所居住的监房在风波狱的最里面,他素来是由掌理风波狱的白虎使韩禹玄亲自看守。属下位卑人轻,因此并未有机会见到四寨主。不过……”他顿了一下,似是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属下在风波狱中听说,韩禹玄修炼邪功,他经常在风波狱中挑选体格精壮的囚犯为他修炼邪功所用,那些被他选中的囚犯,死状都极其凄惨。韩禹玄与我们鸣沙寨素来有深仇大恨,四寨主落入他的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卓小星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用人来练邪功,真是骇人听闻。她想起在艮离谷见到韩禹玄之时,他浑身满是死气,形似骷髅。她不由得更担心四叔的安全,恨不得马上出发救人。
陆万象叹了一口气,道:“韩禹玄当年修炼邪功阴风指,每日需饮人生血。为此,他残杀了无数条人命,因此被鸣沙寨擒拿,成为十大罪者之一。想不到他不仅没有死在岛上,反倒成为北梁四位圣使之一。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即使是对方想要唐啸月死,也是由慕容氏父子下令,轮不到他一个仰人鼻息的奴才。”
她对那三人道:“你们将衣服脱下。”
三人点头,麻溜地将身上的士兵衣服脱下。
陆万象又对卓小星道:“今晚我们就顶替他们的身份行事,深入风波狱中,救你四叔出来。”
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三张精致的面具,那面具栩栩如生,竟然与那三名鸣沙寨弟兄的脸一模一样。
戴上面具,换上衣服之后,陆万象又根据那几人的特点对三人的脸进行了一些修饰。
等到从这处宅院出去之时,三人的形容装扮已经与那三名风波狱巡守的模样并无二致。陆万象又拿出可以暂时改变音色的药丸让卓小星和李放服下,经过陆万象提点和训练之后,他们声音也几可乱真。
陆万象拿出另外三张面具与一些金银分给那三名鸣沙寨弟兄道:“不论今晚成败如何,你们都不可在稷都再待下去。今晚,你们就换上面具,改换装束,离开稷都。此番你们已为鸣沙寨立下偌大功劳,你们若是厌倦了江湖生涯,这些钱也足够你们过完下半辈子;若是想回鸣沙寨,可以到瀚海星沙镇找杨老三,他会给你们安排去处。”
三人一同下拜道:“多谢三当家。”
陆万象又道:“我们离开之后,你们可以在这里暂避,等到天黑之后再离开。切记,一定要在城中乱起来之前就出城。”
“是。”
***
傍晚时分,三人走出宅院,向风波狱走去。
酉时正是风波狱的狱卒换班之时,陆万象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三人轻易地瞒过守卫与交接的狱卒,进入到风波狱之中。
一进门,风波狱果然熙熙攘攘、乱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