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
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
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
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
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
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
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
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
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
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