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修齐说:“娘子落笔成章,一字无容笔削。”
吴修齐可能是看出来了她的不自在,也不多寒暄,只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上前。
两个小厮捧着拜匣,立在身后。
“我过来是为告知娘子,娘子这文章不日就要刊出了,还有顺便送上这月的笔金。”
张幼双愣愣地接过了精晃晃的碎银子,眨了眨眼:“咦?!”
于是又是一片无言。
吴修齐难得主动道:“冒昧来此,叨扰了,娘子方才可是在写东西?”
张幼双点点头,直言不讳:“我在写育儿日记。”
“育儿日记?”
甲方爸爸主动过问,张幼双也不好意思藏着掖着,诚恳地请甲方爸爸过目,恳请甲方爸爸提出点儿修改意见。
吴修齐垂着眼,接过张幼双递过来的小本子,略翻了翻。
第一页是目录。
第一课:美好生活的向导
生活处处有哲学
关于世界观的学说。
第二课:百舸争流的思想
哲学的基本问题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
吴修齐:……
这些字分开他倒是看得懂,怎么合起来就看不懂了。
最近这几天,张幼双一直奋战于此,坚决贯彻了国家“少生优生”的号召。
这几天,一想到孩子的教育问题,张幼双就蔫巴巴的,十分心累。
她可不想最后这兔崽子长成了个满口德言容功,之乎者也的家伙。
她张幼双的崽子,那必须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不求是什么新时代的接班人,那怎么也得长成民国进步学生那样的吧。
没想到,最后她还是长成了沈兰碧女士的模样。长大之后我就成了你,这话说得果然没错么……
在这一方面她倒是和沈兰碧女士如出一辙的要强。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吴修齐是个不耻下问的,他看不懂倒也没不懂装懂,反而十分虚心求问。
“敢问娘子这书上写的究竟是何意?”
这主要分成了文理科两个方面,文科包括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理科包括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全都是初高中最基础的知识。
她记性本来就挺好,又是中学老师,天天和这玩意儿打交道,默写下来基本毫无压力。
吴修齐的眼睛十分深邃,在这双漆黑深邃的双眸之下,张幼双深感压力,被迫就开始了扫盲之旅。
主要是捡着些无关紧要的讲了讲。什么物理化学公式她说了吴修齐也不定信啊。
“依娘子之意,这些都是西学?”
吴修齐眉毛高挑。
可能没想到她这个满口之乎者也,八股范式的,竟然也对西学感兴趣。
张幼双摊摊手:“我认为一味空谈程朱,是率天下而归于一无所事,是以学术杀天下万世。”
“呃,我的意思不是说程朱不好,只是光靠嘴皮子一动,在故纸堆里打滚,死扣字眼,能变出粮食和钱帛吗?这种学风真的有利于社会进步吗?”
中国文化史把初明这一时期叫作“述朱期”,彼时帝王以程朱理学作为维护封建独裁统治的工具。
如明廷洪武十七年所颁行的《科举成式》规定,《四书》义主朱子集注,经义之中《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专义。
官方对程朱理学的大力推崇,这就导致了天下士人无不从小就开始钻研四书五经中的每一个字,士子们无不恪遵传注,用心体会语气,程朱理学大行其道。
不过后来,到了明武宗时期,众人所熟知的,与程朱理学相抗衡的王学思潮风靡于天下,甚至被新起的市民阶层所利用。
然而王学后期却日益向禅学走近,迈入了虚无主义,造成了清谈学风的泛滥。
可以说兜兜转转之下还是回归了原点。
张幼双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
“你看,咱们也是先有了雕版印刷,再有了活字印刷,再有了木活字。传播了文化。”
“咱们这农具历代改进,促进了粮食的生产。棉花的广泛种植和棉纺织工具的进步,让大家穿得暖和。”
“这些是靠嘴皮子一动就完成的吗?不,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技术的革新,这都是实学。我觉得,咱们儒家的传统还是经世致用的实学。”
第18章
张幼双一口气说完,猛然惊觉吴修齐正探究地看着她。
呃!说过头了!
张幼双其实也是热血上头,一时没忍住,身体快于脑子一步,脱口而出,既没有过脑,也没有整理措辞。
她这人平常就比较冲动。从前没少因为学术上的事儿和沈兰碧女士争论,常常被激得口不择言。看起来挺冷静的,实际上就是头冲动又好强的犟驴。
说的时候是爽了,说完张幼双就有点儿泄气了。
其实文科生多多少少吧,都有点儿这中二的毛病。
她自己都在教人写八股呢,说起来也不是这种风气的助推者,哪来的立场说这么多。
吴修齐眼神有点儿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没有提出反驳的意思,反倒还点了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娘子所说的,我以为不无道理。”
所以说果然新兴的资产阶级最能理解这一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