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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管家陈伯来接他们了。
大概是从没想过被老师叫来接人,而且还是由于在校斗殴。
发鬓斑白的老伯长吁短叹的,眼尾的纹路尽数皱起来,非常愁苦似的说道:“少爷,今晚就是家宴了,被老爷看到该怎么交代?”
说着,满眼忧虑地看向少年脸上的伤痕,想上前查验,又生怕磕碰着了,神色分外小心翼翼,仿佛对方是什么名贵的瓷器。
楚星承正戴着一副平光眼镜,高档的包材质地轻盈,边框交界处,裹着一层哑光的蜜铜色,刚好遮住了颧骨和下眼睑处的青紫。
“行了,五叔,我明白怎么做。”
眸色沉暗,镜片上跃过白芒,明晃晃的,看不太出他的神情。
自嘲的样子有几分冷酷,像是在说什么不认识的人,“叛逆期来了而已,之后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说罢,低下头去折起衬衫修角,顺便调了调手表,只露出一节修丽如竹的腕节。
那种冷淡不近人情,有几分寒若冰霜的艳丽感,像是日式绘图上的墨描人像。
“哎……”
陈伯叹了一口气,“少爷,我已经约好了医生了,宴后去看看吧。”
“知道了。”
从楚星承出生起就在尽心服侍,陈伯一看便知,少爷这是已经单方面终止继续深入话题的意思,便转向在一边的分家之子,后者正饶有兴致地旁观,“胤少爷,您这边怎么样?需不需要叫家庭医生过来?”
“我没什么大碍,回去让林姨给点药油擦擦就行了,还是给哥哥看看吧。”
“那好吧,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啊。”
陈伯说完,顿了顿,又对沈雪泷说道:“今天老爷准备了宴席,大家伙儿难得聚在一起,小泷,今晚没什么要忙的话,不如也过来吧?”
沈雪泷的位置就在楚星承旁边,见了老资历的管家,也只能耐心打招呼,等人走了再自行活动。
他没想到还会被邀请留下来用餐,心底有些许尴尬,终究还是不好推拒,只能颔首道:“好。”
沈氏一家已经连着好几代为楚家效力,可以说是鞍前马后。
其中,既有母亲白庄这类打理麾下店面者,也有像父亲沈宁这种生前在家族企业中担任管理层的人。
如果换成封建时代的说法,应该是介于家臣与家仆之间,虽然说能者为臣,庸者为仆,但这种关系更微妙,一言以蔽之,类似于家主和幕僚。
作为置身于这种情境里的人,沈雪泷从小就被耳提面命地教导各种有形无形的规矩,当然,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一种参照物。
他一贯内向,找了个客席的角落位置就坐下来了。
晚餐很丰盛,食材和料理均属上乘,摆盘也充满了细腻的考究感,连辅材都片得锋薄如蝉翼,在精致的器皿里按照其意境填设。
菜肴的色泽无一不通透润亮,色香味均是无可指摘的精美。
但沈雪泷实在是胃口不佳,这些饭菜再是写意可口,对他而言也毫无诱惑力。
“陈伯,实在是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
草草动了几口,他就停了筷箸,便借口身体不适,想出去透透气。
“在院子里走走吧,待会还是难受的话,我让人给你开些药。”
管家陈五叔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知道他食量小,克化不了太丰盛的饮食,轻轻点头,让他经由屏风后的窄道出去了。
夜色渐深,月色洗练,澄净如一泼流泻的水银,溶溶裕裕地淌过庭院里的盆栽假山。
一轮清辉掉落进澈透碧湖,小池里原本一片平静的清凌,被月轮这么一滤,变成了一捧捧被割断的莹莹的幽凉蒙泽,靛青中泛着丝微幽蓝,泛着珍珠彩光,轻盈如云母石表面流动的晶芒。
正逢深秋往初冬过渡的当口,夜晚的清风徐徐生凉,鼓动起衣衫下摆的时候,在皮肤上留下甘甜的爽意。
沈雪泷沿着熟悉的假山小池慢慢走着,渐渐地,堵在胸腔里的烦闷感也散去了大半。
但他多多少少还是被折腾得无精打采的,情绪低落,精神也不大饱满,整个人就像株缺了水源滋润的绿植,肉眼可见的,连叶片也蔫耷了下来。
不仅是肉体上纵欲过度、求索无节制的疲惫,更多的是精神上无所适从带来的透支感。
——干脆稍后还是离府回家吧。
沈雪泷心底思忖着,他肠胃脆弱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样的托词大概不会有人深究的。
如此想着,沈雪泷虚虚地扶着身畔的乔木,加快脚步绕过了绿篱,却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
与月色相仿,同样凉浸浸、清泠泠的,让他看了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墨发少年身形修长,正靠在廊柱上稍事休息。
他身披绣有家徽的袍子,内里是一件月白色的单衣;足踝光裸,并无着上任何鞋屐,骨肉匀亭而内蕴筋理,在微弱的光照里,肤光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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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正仰面望着树梢,其上正有悠悠杏叶随风飘零。
蓝黑色的夜幕上缀着一枚的上弦月,细长苗秀,形状弯弯,宛如少女翩飞斜挑的黛眉。
月光映在他的面庞上,莹莹流辉,有种春风解冰时的通透,映衬得鼻梁和唇际线条行云流水般柔和畅顺,总算将冰砌雪凝的清冷感溶解了些许。
更深露重,月满中庭,水样清光在袖中穿梭洒落,廊下的种种花篱、藤本、灌木簇簇生华,结满明郁的气息。
每走一步,地面砖瓦间隙里的草叶松软下陷,因昼夜替换凝结的轻润水雾顺势抖落,酝酿出更为浓馥的花植香气。
“什么人?”
楚星承的感官很敏锐,身前只是有落叶踩动后下陷的“噼啪”声,甫一听到,就立刻抬眼望了过来。
一看清来人,那种距离感又卷土重来,这种审视居高临下,几乎令沈雪泷五脏凝结。
要知道,自这些天爆发矛盾以前,楚星承从不用这种眼神看他。
晕着水色的双眸在黑暗中亮闪闪的,像受了惊的小猫小狗,“星承……”
不速之客犹豫了一下,还是怯怯地迈出了绿篱的翳影,嗫嚅道:“你好些了么?还痛不痛?”
说完,好像又有点懊悔似的,连嘴唇都在哆嗦。
末了,还用门牙轻轻地咬住深红的黏膜,那里有一处创口,在反复的蹂躏里色泽渐次加深。
下唇微微突出,愈发衬得莹润漂亮,如同丰腴的杏馅,红得像是被什么人舔过般鲜艳,有种蜜饯般的质感,仿佛连若隐若现的纹理也是甘馥的。
“呵。”
一双眼比夜空中的寒星还要清亮,目光宛如流水般划过颊面。
少年不置可否,从廊沿上迈步下来。
依旧是家教良好的轻声细语,但说出的话语却都一反常态,句句伤人,而且还有点辛辣的逾界,总之不像是从小交心的密友会说出来的话,“哭得这么楚楚可怜的……”
柔红的嘴唇勾了勾,吐露出令人刺痛的字句,“是想要你的男朋友来安抚你么?那你就找错人了。”
这话不吝于当胸一刀,真正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嗯,不是这样,可也不是那样。”
少年抬手,攥住他的下巴。
指节细瘦,看似削如葱根,力道却令人咋舌,秀挺的骨节缓缓合拢,狠戾无匹,几乎要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每次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蒙混过关,你觉得我真的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中你的圈套吗?”
浮动的光影里,被捏着的人眼如水杏,浸着水光。
由于痛楚,睫羽下积了一行泪珠,教人看了于心不忍,然而质问他的人却没有丝毫抬手放过的倾向,继续步步紧逼。
“你对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含着眼泪百般暗示?”
这话倒有几分怪异,倒像是丈夫在质问出轨的妻子。
脱口而出的刹那,两人皆是一顿。说的人也觉得自己有失分寸,脸色微敛,把过激的情绪又遮盖得严严实实了。
下巴的桎梏猛然松开,少年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指节,像是刚刚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可以,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心下一紧,又是令沈雪泷头晕目眩的难堪。
“晚上十点半,还是这里,你最好给我想清楚怎么说,重复的话我不想听。”
他死死地握紧双手,指甲陷入掌肉里,阵阵刺痛的迫使下,他才能勉力站直。
“如果说不清楚的话,要不直接叫你的男朋友过来说明白好了。反正他就在别院,对你来说,很方便的吧?”
曜石般的瞳眸望着湖水,平静而无涟漪,好似说出这般咄咄逼人的话的人不是楚星承一般。
“我会来的,也会自己说清楚的……”
鼓起勇气,沈雪泷嗫嚅着回应了。
他有点狼狈地抬起手,胡乱擦干净了腮颊上的潮意,重新抬起头时,对方却似乎对他的种种挣扎兴致缺缺,没有应答,而是径直离开了。
夜风中,霜白的衣袖猎猎错动,倏忽间就消失在了回廊的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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