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去随口问道:“对了, 那位彭先生,怎么样了?”
“彭先生吃完早饭已经回去了,听说是公司出了什么紧急的事需要他马上回去处理。”老大妈一边抹掉额头上的热汗, 一边喘气着说道。
“嗯。”
两人没再说话, 一路上走走停停,穿过邵云去昨天抓竹鼠时见到过的坟地,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到了一处山谷。
山谷正中央立着一座小院子, 院子前开出了一大片菜地, 用果树围着, 看起来生机勃勃。
老大妈推开木制的院门, “老神仙,我把邵少师请来了。”
好一会儿, 里面传来颤巍巍的一声:“好——”
没多久,小平房里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穿着玄色道袍, 黑色布鞋的老道姑, 她头上光秃秃的起着一层又一层褶子, 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她艰难的抬头看了看邵云去两人:“进来吧。”
邵云去冲着她拱手作揖, 然后抬脚往里走去。
等他走近了, 老道姑嗒嗒的拄着拐杖,慢吞吞的转过身体,引着两人往里走去。
逆着光踏进正堂,入眼的是供台上数以百计的瓷偶娃娃和一个硕大的香炉, 邵云去脚步一滞。
老道姑指着供台下的桌子和竹席:“坐。”
老大妈当即熟练的脱了鞋,盘腿坐了过去。
邵云去跟着做了,然后就看见老道姑把拐杖放到墙角,慢吞吞的转过身,进了隔壁的屋子,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她端着一个茶托走了出来。
“请——”她倒好一杯茶递给邵云去。
邵云去立直身体,双手接了,轻轻一抿,茶香四溢,入口回甘,“好茶。”
老道姑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开了花,她颇为得意的说道:“那是当然,我这茶叶,可是从后山悬崖上四百年的野生老茶树上面采下来的。午夜时分,露水最重,采下来的嫩芽质量最佳,连夜炒制,不能见着太阳光。每年能得上四两半斤的,已经是丰产了。”
“原来如此。”邵云去跟着笑。
老道姑摇了摇头:“只可惜,人老了,身子骨也垮了。若是放在十几年前,悬崖峭壁我也是能直上直下的,现在不行了,走路就跟个蜗牛似的,好在还有他们帮忙——”说着,她抬手指了指供台上成排的瓷偶。
“嘻嘻——”
听见老道姑的话,空气中依稀听见一阵小孩嬉笑的声音。
老大妈不由的缩了缩脖子,每回在老神仙这儿听见这样的声音,她都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否则,贫道现在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了。”老道姑叹声说道。
邵云去笑了笑:“听道长的话,倒像是礼省那边的口音,怎么现在竟定居在河下村?”
老道姑眼前一阵恍惚,茶杯中的水汽升腾而上,氤氲了她的视线。
她像是见着老朋友一眼,肚子里似有千言万语奔腾而出。
“我老家在礼省橙市,我出生那年大清朝完了,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父母养我到十五岁。那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我家兄弟姐妹五个,还有一个嗷嗷待哺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弟,一家老小逃难到庚省,眼见着已经断粮好几天。我生的端正,有几分容貌,我爹娘便将我卖给了当时一个上校军官做小妾,换了三十块光洋。”
“可是安稳日子没多久,军官被属下篡位,打死了,我和他妻妾都落到胜利者手里,从此几经轮转,颠沛半生。”她平平淡淡的叙述,倒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
“等到华国成立,我被解救出来,又阴差阳错的找到家人。他们极力劝我再找个男人,后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我听了,找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没钱续娶的鳏夫,我以三十九岁高龄怀上了孩子,拼了半条命,总算平安无事的把孩子生了下来,却没想到那鳏夫一见生下来的是个女娃,一气之下把孩子给摔死了。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操起床头上的剪刀就冲了上去……”
“鳏夫没死,我俩一起进了监狱,他死刑,我三十年有期。我有幸在监狱里拜了一位师傅,但只学了十年道法,他就病逝了。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我身无分文,一路乞讨到河下村,多亏了陈家妹子当年的一碗红薯粥救了我一条命,我索性便在河下村安定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十年。”
这三言两语的,她这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老大妈张了张嘴,以往从没听说过老神仙还有这段过往。
“贫道这儿还从来没有来过同道中人,不免话多了些,邵少师勿怪。”老道姑吹去眼前的氤氲,模糊的面容又变得真切起来,她捧着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
“无碍,前辈半生忐忑,如今与人为善,功德加身,当为我辈楷模。”邵云去悠悠说道。
听邵云去这么一说,老道姑脸上笑意更甚,若是一般的牛鼻子老道,绝不会认可她的所作所为。
“我学道不算精,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生子药。”她站起身,从供台下扒出来一个铁皮盒子,推到邵云去身前。
邵云去打开盒子,扑面而来的恶臭味,他稍微掩住口鼻,入眼是荔枝大小的黑色小药丸,周身萦绕着一层厚厚的阴祟之气,怕是用婴儿的胎盘制成的。
只听老道姑幽幽说道:“这世道对女儿家总是不公平的,我当年拼死拼活把孩子生下来,就因为底下少了那么一根东西,竟被亲父活生生的摔没了一条性命。从此游离在三界之内,无家可归,本身又无功德,阳寿不尽,不赴往生。”
“那年我到河下村之时,村子里溺婴,引产的女婴不知凡几。当然,这是那个年代的通病,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心生不忍,想起自己不知所踪的女儿,便动了超度她们的心思。”
道家认为子女必然是和父母上辈子有着极为深厚的羁绊,如若没有也不会投胎到这家来,都说羁绊有两种:报恩、报怨。如果子女是为报恩而来,父母把他们杀了,这就不是报恩,反而是结仇了。下一次他再来时,那就是报怨了。如果子女是来报怨的,父母害他一条命,怨上加怨,转眼就成世仇,生生世世不死不休的那种。
婴灵为投胎转世而来,最后却落了个魂魄散落在三界之内,无依无靠,说不得还要被老鬼欺辱的下场。怨仇已结,婴灵怨气不消,阴煞之气便会一辈子缠绕在其命定的父母身边,厄运难消。
所谓超度便是化解它们身上的怨气。道家超度,设坛做法,消业解难,再引婴灵入道家三十三天灵境,离苦得乐,待阳寿一尽,再投胎为人。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婴灵都愿意被超度的,它们一心一意只为转世成人,怨气难以消除。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尽心尽力的去满足它们的心愿。”
“加上如今乡下地方也不如以往那般封建落后,像是溺婴这样的悚闻几乎已经绝迹了。倒是市里头的大医院,堕胎这样的事情竟变得像是人之常情似的。虽然难免各有苦衷,但到底造了杀孽。正好河下村附近的婴灵都被我送走了,我过不得闲暇日子,加上村里有后生晚辈在市里的大医院工作,我便托了他帮忙将医院里的那些流掉的婴孩尸体送到我这里来。”
邵云去点了点头,难怪河下村能够在十里八乡的村子里异军突起,有老道姑数十年如一日超度行善,祥瑞加身,河下村村民显然是沾了她的光。
“至于那些不愿被超度的,我便将他们先安葬在了竹林里,为他们寻找其他的投胎机会。”
这些婴灵自然不能去和其他通过阴曹地府的正规途径的鬼魂抢夺转世的机会,因而她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些或家财万贯或官运亨通却因为各种原因断子绝孙的成功人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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