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用就不用!”李大宝高声喝道,把擦脚布重重地砸到水盆里,溅了一地的水花。
胖丫儿被吓得一哆嗦,立时收声,动也不敢动一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见李大宝坐在炕沿儿上望着洗脚盆子呼呼地喘着气,明显是生气了。明明刚刚两人还好好在说话呢,她不知自己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了,怎么忽然就把他惹恼了。
她战战兢兢地望着李大宝的后背,心想他大概不是在生她的气,也许他还是为二姐这事儿心烦,可是她不敢确定,她怕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自己没意识到,她不敢开口问,只壮着胆子往前蹭了蹭,见他没有继续回身吼她的意思,方下了炕,想要端了洗脚水出去倒。只她才要蹲下,却被李大宝抢先下炕端了洗脚盆,一句话没说,看也不看她一眼端了盆子出去了。
伺候他洗脚,给他倒洗脚水,这本是她的活儿,这会儿他连倒洗脚水都不用她了,想是真的生她的气了。胖丫儿听着大宝在院子里倒了洗脚水,然后便是一阵沉默,不知道他在院子里干什么,好半晌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却不是回屋,而是越走越远,紧接着咣啷一声,院门开关的声音,他出去了。
胖丫儿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该追出去跟他认错赔不是?可是她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这会儿他正恼她,她若出去寻他,怕又要惹他更气了。
胖丫儿垂了头,歪坐在炕沿儿上,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炕沿儿,心口涩涩的难受,想起他不喜欢自己哭,又揉了揉鼻子,用力吸了吸。
院外,李大宝坐在台阶上,觉得心里憋闷得很,胖丫儿刚拿了簪子让他去典当,激出他心中的沮丧和自责来,他觉得甭管有用没用,胖丫儿总算是为这个家尽了自己的力,可他呢,他这个该给家里顶门立户的老爷们儿在这事儿上什么法子也没有。
他知道,二姐这回这事儿哪儿就真像胖丫儿说的那般多给些钱就能解决的呢。纵是他们如今认了怂,出了大钱平事,可胖丫儿都看得出王福根一家是混人,混人是不讲理的,过一二年,他们把钱花没了,再提了这事儿来找他家闹,到时候还要再给钱不成这钱要给到什么时候?养他王福根一家一辈子?!
这些日子,他好几次想要把那王福根暴打一顿,把他打服帖了,看他还敢不敢再闹,只他爹骂,他大姐劝,都给他拦了,其实要去打人的话他也不过是一时恼火说的气话,他自己也知道,若真是跑去把人给打了,那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这事儿花钱未必能解决,动拳头更是不行,可到底怎么解决,他却一点儿主意没有。他原来觉得自己是个能顶事的爷们儿了,身子够壮,拳头够硬,十里八村的男人有哪个不畏他三分的,可如今摊上这事儿,却让他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儿事儿都不顶,废物一个。
李大宝坐在院门口喝了半宿的夜风,中间他听得胖丫儿从院里往外走,只在院门里站了一会儿又走了,她没出来唤他,他也假装没听见。待他后半夜回屋睡觉的时候,见胖丫儿已经背着身子似是睡过去了。
李大宝脱了衣服钻到被窝里,发现被窝里是热乎的,他看了看一旁看似熟睡的胖丫儿,料得她定也是半宿没睡一直给他暖着被窝儿,才听他回了,这才回了自己的被窝里装睡。想着自己刚刚还吼了她一嗓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便自翻身睡了。
许久,胖丫儿闻得李大宝微微起了些鼾声,方睁开了眼,望着他的后脑勺发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不敢触碰到他,只窃窃地用指尖碰着他的被子边儿。
她这些日子总做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好像是他们回门那日,他在前面走得匆忙,她在后面如何也赶不上,她不小心摔了跟头,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可梦中的他却并没有回来拉她起来,他甚至没有回头,就那么大步流星地越走越远,她想要喊他,喉咙里却被堵上东西似的出不了声,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从梦中惊醒,然后就心慌地往他身边凑一凑,或者伸手摸一摸他的后背或头发,哪怕只像现在这样碰一碰他的被子也好。
☆、第 8 章
数日后的一天,李大宝跟着他爹下地,他爹只说这些日子闹得他心烦,身子不舒服回去歇着,让他自个儿干别偷懒。李大宝不疑有他,只晌午回家一看,才知他爹压根儿就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儿,连带着不见得还有灶房里的一把菜刀。
家里人一下子慌了神,就怕大宝爹一时忍不住跑王家庄拼命去,那是人家的地方,他一个人拿了菜刀去是送死去了。只在众人慌张着想要去寻他的时候,大宝爹却是一推院门自己进来了。
众人才要松口气,但见他手上缠了个布条子,渗满了血,众人抢上去问他也不答,只径直回了屋,待到屋里把手上的布条子一扯,直把众人吓得呆住:大宝爹的手上生生断了两根手指头。
大宝娘扑上前哭天抢地喊道:“这是咋了啊?!你这手咋了?你这俩手指头哪儿去了?啊?!咋了啊?!手指头哪儿去了?手指头呢!”
“爹!!!”李大宝、李小宝和李荷花也跟着扑了过去。
大宝娘颤抖地哭道:“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这是要人命啊!这好好的手……呜呜……这可咋办啊……这还能长出来不?啊?还能长出来不?”
“长个屁啊!”大宝爹终于开了口,咬着牙道,“你当是割韭菜呢,割完一茬儿又一茬儿。快给我弄点儿酒去,我杀杀。”
胖丫儿正端温水进来,见了大宝爹的手,也喊了一声,差点儿没把水盆子扣了,听见大宝爹吩咐,哆哆嗦嗦的又赶紧跑出去拿酒。
大宝爹捏着自己的左手腕子,道:“杏花这事儿就算了了,往后王家再不会来人,你们也不许往王家庄去,自此再没这门亲戚。”
李大宝红着眼骂道:“我就知道是那帮混蛋,是他们把您给伤成这样的不是!王八蛋,我宰了他们!”说着就要往外冲。
“回来!”大宝爹厉声道,“我先宰了你这小混蛋!你把你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说了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你小子要敢去找后账!我就不认你这儿子!”
李荷花过去抓了李大宝哭道:“听咱爹的话,你要去了,咱爹这手可不白伤了吗!”
李大宝狠狠的一砸门框,气得抹泪儿。
大宝娘仍只在荷花爹跟前儿捧着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李大宝辗转听说了这事儿的全过程。当日他爹一人去了王家庄,当着村里长辈王二爷的面儿把钱拍在王家人面前。王家人看了,仍是那句话:不能私了,必须报官讨个说法!我们家媳妇儿没了,脸面没了!不能就这点儿钱给打发了!
他爹听完也不讨价还价,从衣服里抽出一把菜刀来。众人只当他是要发狠耍赖,没想他却是一扬手,生生剁下自己一根手指头,剁完眼睛都不眨一下,下巴一扬问:“这下够了吗?”王家人全吓傻了,哪儿还能应话,他爹又道:“怎的,还不够?我再给你一个!”说完手起刀落又剁了一个。王家人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吓得都不敢吭声了。
他爹连剁了两个手指头,手上鲜血不住的涌,脸上也没了血色,汗珠子豆大,可仍是眉头都不皱一皱的问道:“还不够?不够我再给你第三个!”说完抬手便剁,只这回刀落到一半儿便被王二爷给抓住拦了。王家人原是讹钱的心思,没想竟闹到这个地步,再不敢说话,收了钱紧着把他爹请走。
他爹走前跟王家人放了话说:“我今儿在这儿留了俩手指头了的这事儿,往后谁要再提这事儿秋后算账,先把两根手指头给我还回来!”
李杏花私奔的事儿算是暂且了结了,但却在李大宝心里系上了一个疙瘩,由是每每见了他爹那断了两个手指头的左手,心下就恨自己恨得不行,恨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没用,都快十七,已是成家的人了,遇了这大事儿却一点儿不能帮着爹娘分担,最后还要老爹去断手指头,这手指头要断也该是他断。
因着这心结,李大宝终日郁郁寡欢,家里人都紧着才断了手指的大宝爹,没人细心留意他,唯胖丫儿察觉出李大宝的不对劲儿。初时她也只想他是心疼他爹断了手指,可过了好些日子还不见他心情好转,她心下就有些担忧了。后来她从娘家听说,嫁到镇上赵老爷家的张秀儿有喜了,她心下一沉,心想李大宝这些日子的无名火,或不是为了这个吧?
胖丫儿有了这个心思,就越想越觉得对。原李大宝心情不好时对她耷拉着脸,她还是满心的体恤关心,如今有了这个心思,心里又多了几分的委屈,可她也不敢直问,只想着他如今心里还没放下张秀儿,忽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可能会一时不舒服,等过了这阵儿或许就好了。
这日,李大宝和几个人吃酒,众人边吃边聊,这话题少不得又绕到大宝爹断手指这事儿上。几个小伙子对大宝爹这事儿都是满心的钦佩,每每说起这个,脸上都带了别样的光彩,好像跟大宝爹同住一村,都显得他们也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了。
包金禄喝了一口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一副说书的架势道:“要说咱们村儿……不……要说咱们镇……我最佩服的,就是咱李叔了。出去十里八村的问问,谁不知道他的威风。我有个亲戚在王家庄,他可是亲眼见了咱李叔当时怎么震住那群怂人的!别说那些不上道的,王家庄的王二爷知道吧?那可是早年间吃过军粮,扛过死人的,当时见了咱李叔的气势也是一点儿脾气没有,王福根那家子人当时就吓得尿裤子了……”
众人喝着酒就着花生听他绘声绘色地说书,也都呃呃哈哈的附和着。
包金禄说完了,带了些遗憾地口吻道:“可惜啊,我爹死得早,我现在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儿了……”说着又少不得拍拍李大宝的肩膀,道,“你小子有福气啊……”
李大宝没吭声,却是一旁的刘小五站起来,一边欠身给众人倒酒,一边对包金禄笑道:“嘿,这还不好说,金禄哥,你认李叔当爹不就得了!”
包金禄一巴掌拍刘小五的后脑勺儿上,怒道:“滚!爹他娘的还有乱认的!你咋不认我当爹呢!”
众人嘿嘿一乐,时包金禄的弟弟包银禄从旁悄声把刘小五的椅子给撤了,刘小五给众人倒完了酒往后一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惹得众人一番哄堂大笑。
刘小五被众人闹惯了,也不恼,自己揉揉屁股站起来,也跟着尴尬地咧了咧嘴。
因又提了自己这心结,李大宝心里不痛快,可也不好表现,也只跟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把杯中才倒满的酒又一饮而尽。
包金禄见他这光景,只道:“咋了大宝?你小子今儿可喝了不少了,咱哥儿几个这是喝酒乐呵乐呵,可不兴喝闷酒的啊。”
李大宝撂了酒杯,随口回道:“谁他娘的喝闷酒了,咋的,我喝你酒你心疼了?”
包金禄听出李大宝话冲,也只假做不察,随口道:“不心疼,搁别人我是不肯的,咱哥儿几个谁跟谁啊!只要不是喝闷酒,咱敞开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