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过去。
一架钢琴。
样式很老的立式钢琴。
乔锦榆发出了和乔榕当初一样的疑惑:乔维桑竟然会弹琴?
他心想,或许只是个摆设。
可是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乔榕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锦榆坐在琴凳上发呆的样子。
他对着琴键,脸色时震惊时犹疑,阴晴不定。
“奇怪,小金鱼今天没赖床。”乔榕走到他身后,叫他小时候的绰号。
乔锦榆没顾得上回应她的调侃,而是看到救星一般往边上挪了挪,给她空出一块位置。
乔榕不明所以地坐过去。“怎么啦?”她打着呵欠,倦意很重。
乔锦榆说:“他会弹琴,对不对?”
乔榕说是。“很厉害。”她笑,“我觉得很好听。”
乔锦榆见她一副向往又崇拜的神情,嗓子眼堵堵的。
他涩着嗓音说:“姐姐,我刚才突然想起一点东西。”
乔榕疑惑地看着他。”是一件特别特别小,小到不值一提的事情,但是我印象很深,因为和我有关。”
乔锦榆说,在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付佩华决定给他报个兴趣班。那时乔榕已经学了很多年绘画了,付佩华没再给他选美术,而是看中了乐器。
当时前街开了一家琴行,是南城老区独一家,开业的时候办了场小型演奏会,付佩华接他放学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被琴声打动,想给他报个钢琴班。
但是乔锦榆不想学。
“我觉得钢琴很无聊,而且琴行老板看了我的手,说圆了点,短了点,入门可能会有点吃力,我就更不愿意学了。”
乔榕插话道:“你小时候只想当发明家。”
乔锦榆脸热:“反正妈妈当时很不开心,她觉得我不听话,还恐吓我没有才艺以后会不讨女孩子喜欢。”
这话付佩华一直念叨了快半个月,就想打动小儿子,让他有点危机感,多学点东西。
在她眼里,不管有没有用,学总比不学好,起码能培养气质。
“然后那个周末,哥……乔维桑他来了。”
乔维桑到的时间很不赶巧,正好付佩华刚和一个损伤了家具的房客吵了几句,心情不太好,转眼又看到乔锦榆一大早作业都不做就要跑出去玩,便搬了把小凳子在走廊入口坐着,堵着乔锦榆的路训斥他。
乔维桑就是在付佩华越说越严厉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乔锦榆还记得那天的天气。
天空瓦蓝如洗,阳光铺满院内院外的树梢,乔维桑单脚刹住车,铰链的摩擦声被震天的虫鸣淹没。
他戴着耳机,耳机线藏进双肩包里,手指勾着一堆早餐包装袋,车把上挂了牛奶和豆浆。
乔锦榆耳朵里听着付佩华的教训,眼睛盯住那些吃的,小肚子都快饿扁了。
乔维桑背对着妈妈和弟弟半蹲下来,给自行车上锁。
那一年,他十七岁,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肩膀和后背初见宽阔,穿着宽松柔软的棉T和长裤,
付佩华发现乔维桑之后,乔锦榆眼睁睁看着她的神情从错愕变成欣慰,最后化作怅惘。
其中掺杂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失望。
等乔维桑转身过来的时候,付佩华脸上便只剩下了一片平静。
乔锦榆已经满脑袋都是早餐了,指望这个让他有点害怕的哥哥能解救他,可付佩华只是把凳子往走廊边挪了下,继续说教起来。
还扯上了乔维桑。
“妈妈的话很不客气。”乔锦榆回忆道,“我只记得她大概说,你哥哥就是小时候什么都没学,什么都不会,现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条件,性格也越来越怪,难道你想跟他一样?”
乔榕沉默地捏着凳沿。
“他就在旁边,我不敢回答。”乔锦榆说,“其实我当时有点想反驳妈妈,因为我有时候竟然羡慕乔维桑没人管,也不用被强迫着做什么。”
“后来呢?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乔维桑摘下耳机,叫了声“妈妈”,从七岁的乔锦榆身边走过,抽手摸了把他的短发,就去找乔榕了。
乔榕没起床,乔维桑在门口等了会,掐亮手机看时间,将门开了一条缝。
然后又像见了鬼似的把门关上,缝隙里一闪而过是乔榕裸露的后背。
她已经醒了,坐在床上穿小衣服。
粉色花边,不带衬垫的那种。
吃早餐的时候,付佩华脸色相当不好,乔锦榆先前被她打击得难过,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手里的包子上,餐厅里气氛沉重。
乔榕顶着一头乱发,迷迷瞪瞪地问发生了什么,得到付佩华的回复后,她顺了顺弟弟的背,说:“别哭啦,钢琴好有气质的,姐姐最喜欢听钢琴曲,等你学会了,就弹给姐姐听好不好?”
付佩华见女儿站在自己这边,脸色晴朗许多。
乔榕见机行事,瞅见乔维桑捧着牛奶的十指纤长有力,一时间想都没想就拉了过来,掰开给弟弟看。
“哥哥的手漂不漂亮?”
乔锦榆抹了把泪,没表态。
“小金鱼学了钢琴,也会有这么好看的手。”
乔锦榆嚎的更凶:“我不想学,就是不想学!”
付佩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乔榕说:“你先吃吧,让他自个哭去,哭累就不闹了,我去外面走走。”
餐厅只剩下叁个孩子。
乔榕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她一直捧着乔维桑的手,肌肤相贴,她的手心有点冒汗。
她放开他,没话找话的说:“你的手比我的好看。”
乔维桑的手指蜷了起来。
“嗯。”
“适合学钢琴。”
“……”
乔维桑不怎么说话,气氛逐渐走向沉闷。后来,乔锦榆趴在乔榕的腿上睡着了,付佩华回来的时候,给小儿子带了个新玩具。
那天之后,学钢琴的提议就这么不了了之。
坐落在南城旧街区的那座公寓楼始终宁静无声,直到后来人走楼空,墙粉掉落,便彻底被寂静笼罩,如今再去,唯独只能寻见一片和当年同样的虫鸣。
乔榕轻轻道:“你说的这些,我不记得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让他去学了琴,只是突然想到了,他没跟你说过?”
“没有。”
“真是奇怪。”
“不奇怪。”
乔榕垂下头。
“他确实不喜欢为自己多说点好听的话。他这个人,不太会争取。”
乔锦榆抱着手扭过头去。
乔榕说:“锦榆,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讨厌姐姐,那也别讨厌他,可以吗?”
“今天妈妈要来了,姐姐。”乔锦榆压着声音,答非所问。
“今天?她没跟我说过。”
“她想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两人陷入无言。
乔榕咬紧下唇,眼眶有点红。
过了会,乔锦榆伸手,从乔榕背后穿过,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谁知手腕忽然被人一拍,痛得他脸都黑了。
乔维桑穿着睡衣,头发翘起两绺站在后面。
“起这么早,不知道做饭?”
乔锦榆:“?”
这话一听就是对他说。
乔维桑朝厨房那边点下巴:“冰箱里有材料,做什么都可以。”
乔锦榆:“???”
乔榕:“去吧,我有话跟你哥说。”
乔锦榆眼神狐疑。
“姐姐想吃红糖煮蛋,这个你最擅长了吧。”乔榕摸他的头发,温柔地笑。
乔锦榆被顺了毛,晕乎乎地去了厨房,结果刚敲好鸡蛋,就听到客厅传来钢琴声。
那边俩人紧挨着坐在钢琴凳上。
逐渐明亮的晨曦穿过树叶,乔维桑单手弹着琴,乔榕在旁边歪着脑袋瞧。
过了会,乔维桑拿起乔榕的手,虚握成拳,自己的手覆上去,带着她按下琴键。
画面有点刺眼,乔锦榆恍惚了一瞬,随后感到愤怒。
他暴躁地在乔维桑的那份早餐里倒了很多糖。
弹琴好听也不行。
坏人就是坏人。
他为姐姐感到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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