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对面一个大叔见此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黎青扭头看他,神色戒备疏离与冷漠。
尚阳也皱了皱眉。
中年人约莫四十出头,大概是不注意摔了,小臂上被磨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小护士正在给他上药。
他戴着讲究的金丝眼镜,穿着笔挺而昂贵的西装,上衣口袋上别了个钢笔,一看就和港剧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已发财致富版本的。
这副港剧精英打扮,在上溪县医院输液室一群狗皮帽,旧棉服,东北揣的老头老太太里,简直鹤立鸡群。
“无意中打扰了。”中年大叔倒挺和善地打了招呼,指了指黎青的校服,“两位小朋友是上溪高中的学生吧?”
黎青习惯性地戒备着。
尚阳不咸不淡道:“是。您有什么事吗?”
中年大叔解释道:“我高中在上溪旅居过三年,是从上溪高中毕业的。算起来,应该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原来是老校友。
黎青待人疏离,只并不作声。
尚阳面儿上和气了一些,客客气气地道:“那可真是太巧了。”
并没有多接话之意。
贾乘风并不在乎尚阳态度,看向二人,或者说看向黎青:“在高中时代,我也有个要好的朋友。刚才看着你们打闹,就想起了他。实在抱歉。”
黎青忽然抬头:“现在你和朋友怎么样了?
中年人黯然摇头:“七年前,他因为意外去世了。”
黎青垂下了眉眼。
尚阳道歉:“抱歉。我们没想到……”
“没事,本来也不关你们的事。只是我触景伤情罢了。”中年人舒朗一笑。摇头望向黎青,“尤其这位小同学与我的朋友长得太像了。”
黎青狐疑:“和我像?”
尚阳警惕道:“是吗?”
小护士已经给他换好了药,,男人温和对护士道谢。
他看到两个少年眼中戒备,摇头一笑,也不在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今天实在有缘,这是我的名片。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当做赔罪。”
尚阳接过了两张名片,递了一张给黎青。
黎青沉默接过名片。
中年人冲他们脱帽致礼,转身出门,上了一辆低调的商务奔驰。
尚阳酸溜溜地瞅着黎青——出门挂个水都能遇上个上赶着给名片的中年怪蜀黍。
这家伙长得可真是……招蜂引蝶。
黎青没注意到尚阳眼神,低头打量着名片:“这是……”
尚阳也看向名片。
贾乘风。
电话:1346xxx8888
九万里教育股份有限公司执行总裁。
尚阳看向黎青:“有什么问题吗?”
黎青迟疑:“九万里……是负责附近拆迁的地产公司的名字。这个同名的九万里教育公司,不知道和它有什么关系。”
尚阳恍然大悟:“难怪那人会出现在上溪了。”
贾乘风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被黎青与尚阳抛在了脑后。
他们才十七岁,什么地产教育公司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太遥远了。
至于凭名片找贾乘风帮忙?
开什么玩笑,那姓贾的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都像个卖保险的,他们是上赶着上去被人坑啊。
尚阳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场气生下去了。等搅局的人一走,他又插上了耳机,晃荡着二郎腿,爱搭不理地哼着歌,表情十分欠揍。
“……尚阳?”黎青沉默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似的:“你真的要留到圣诞节?”
尚阳懒懒掀起眼皮,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知道您是巴不得我快点走了。可真不巧了,可我啊,暂时还走不了,还得继续祸害您一个月呢。”
这话一出来,尚阳就望见黎青脸上表情细微地变化起来,有点惊讶,又有点轻松。最后他重新垂下了头,沉默地压抑着自己。
——自始至终都没有欢迎的窃喜。
尚阳刚压下去的火又腾地冒起来了。
一老早就要赶他走,现在他要多留一个月,他还抗拒纠结。
尚阳恨不得把那家伙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热乎的。
沉沉吐出一口气,尚阳心道:我尚阳特么再理这人一次,我以后就跟着他姓!
那天从医院挂完水后,尚阳再次和黎青冷战上了。
不跟黎青说话,不主动看黎青,在外头碰见了都不打招呼,除了每天早上去帮黎青收钱,和答应好晚上和黎青一起辅导宇飞时,他绝不主动搭理黎青。
黎青只能苦笑。
尚阳打小就被尚厚德和妈妈捧在手心里。妈妈走后,又有更溺爱孩子的外公,物质情感上都没有缺乏。是真正在蜜罐里泡大的。
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孩子性格都有相似之处,因为不缺爱,性格大大咧咧,也不爱记仇。头天和人起了矛盾,当即发了火,第二天该怎么和人勾肩搭背哥俩好继续好。
长到了十七岁,这是他头一次和人闹冷战。
如幼儿园小朋友闹绝交似的,矫情得他自己都嫌牙酸。
可要让他服软是绝不可能的。
他一腔热心被黎青浇成了冰,还主动巴巴上去道歉。
没那么贱。
幸好高三的十二月调考快到了,尚厚德一心想拿出个好成绩,振奋一下人心。这段时间,他几乎长在了高三毕业班上,没时间掺和进来劝和。
事情就这么搁下来了。
没过两天,连宇飞都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那天晚自习,宇飞照例在实验楼空教室里写着习题册。黎青与尚阳去辅导他。三人面对面写作业时,宇飞三不五时就抬头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
尚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宇飞那一双事不关己的眼,总能让他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还是那一天晚上,尚阳补课补到一半,实在受不了这气氛,借口打热水,拿了水杯出去透气。
四楼开水房没水,他特地绕到了三楼去打的热水,回来时是从另一边的楼道上来的。
刚走到门口,他听见了里头低低的说话声。
宇飞的声音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既然压抑得苦闷,弄得两个人都难受,为什么不从心呢?”
片刻后是黎青的声音。
“那宇哥你为什么不从心呢。”
“……我啊?”宇飞笑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她是个好女孩……有父母有家人有更好的未来,我嘛……一辈子就这样了,死了说不定还被人拍着巴掌说声痛快……烂泥就是烂泥,一辈子自己呆着就好,还是别去祸害别人了。”
许久,久到尚阳腿都麻了的时候,里头又响起了黎青低低的声音。
“……他有更好的未来,我欠了他一次了,没脸再欠第二次了……”
嗡——
尚阳脑袋嗡地震了一下。
漫长的记忆长河里,无数细碎而琐碎细节如星河散布,似乎有某些被他忽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忽然被连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线。
黎青就站在线的那一头。
那天是个阴天,初冬深沉寒冷的露气从脚底侵袭而上,远处有一两声乌鸦的啼叫。整个校园内静谧得如同打了盹。
他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茫然在窗外站了许久。
宇飞出来找他:“我还以为你打个开水都被人打劫了呢。”
尚阳心绪不安,面儿上却仍嬉皮笑脸的:“四楼没水了,我去三楼打的水,中间遇上了对朕的惊世美貌一见钟情的迷妹,硬拉着我聊天聊地,我就陪着聊了几句……哎,人长得好看了,总是有这种烦恼,没办法……”
被这家伙的厚脸皮给震住,宇飞的似笑非笑都卡住了。
尚阳这才乐了,溜着小曲,进了教室门。
宇飞瞥着尚阳背影,摇头笑了一下:“真是……会胡扯。”
高三的十二月调考结束,上溪高中考得不错。
尚阳原以为尚厚德可以从此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