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就是宋家了。
水泥台阶上攒着厚厚的灰,墙面渗出棕黄的雨水,不难判断长时间无人居住,甚至可能无人上门。
他三年前来过这里,可那时便是人去楼空,如今同过去的区别仅是房子更旧了,宋家的老邻居认出了他:这房子怕是要拆喽。
宋醉没回来过吗?
您抽。一口黄牙的邻居递了根烟给吴警官,那小子从小心思就活泛,好不容易出去怎么肯回来,邓老师的祭日都不回来。
我们不收东西。
吴警官皱眉没接过烟,虽然他对宋醉心生厌恶,但对宋醉的父亲邓爱民这个人是佩服的。
谁都知道山南交通不便自古贫苦,名校毕业的邓爱民是第一个来山南的老师,同本地的宋姓女子相爱结婚,可惜妻子难产生下宋醉便大出血去世。
他和他父亲关系怎么样?
吴警官这次来是想重新调查三年前的案子,任何犯罪都有马脚,他不相信十六岁的宋醉真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嗨那不是一般的差。邻居直摇头,他始终认为是邓老师害死了他妈,从小就跟邓老师对着干,不是逃课就是打架,你是没看他打架那个猛劲,经常还溜县城游戏厅打游戏,在镇子上就是个小霸王。
邓老师每天战战兢兢上课,有时晚上十一点才下课,回到家还要管他惹出来的事,要我说他爸的胰腺癌就是他气出来的,天生的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
吴警官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邓老师是个好人,受他爸恩惠的人凑齐了他爸的医药费,可没多久还是死在了医院。邻居说着都站得离宋家远了两步。
他爸妈都不说了,就说从前住宋家边上的刘奶奶,当初是第一个带头出来捐款的,中风了话都说不清楚,幸好儿子在渝城做生意挣了钱,把她接去大医院了。
邻居说到这儿语气透出羡慕:唉这人和人真不能比,刘勇看起来笨口拙舌的,做生意还有两块料子,县里的房子都买上了,喏那辆沃尔沃就是刘勇的。
吴警官看向在宋家门前停下的车,他在沪市见惯了好车,沃尔沃不算什么,但在偏僻的山南是豪车了。
车门打开后满脸怒意的刘勇走下车,像是跟人发生了什么争执,但望见他立马换了张强行挤出的笑脸。
刘勇看到他似乎有些紧张,手抖半天递来条软中华:警官您是来找宋醉的?我发誓我没见过他。
我在沪大找过他了。吴警官没有接烟,这次想再问问他的情况,你对当年的案子还有没有印象?
刘勇张了张嘴而后瑟缩摇头。
吴警官瞟了他一眼问:听说你在做生意?
哎什么生意都是小买卖,运气好在县里买了房子,老太太放心不下老宅,这不托我回来看看。
吴警官没有再逼问,大概是做生意的缘故过去沉默讷言的刘勇圆滑不少,他对宋醉确实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在少管所见过许多少年犯,被捕时总会痛哭自己有苦衷,十有八九说童年不幸。
但童年不幸不是犯罪的理由,苦难像是一柄尺子,可以衡量出一个人真实的道德尺度,有的人天生道德感薄弱。
譬如宋醉。
比起父亲是杀人犯的同龄人,宋醉有一个堪称道德模范的父亲,然而却养成顽劣不堪的性子。
如果是为了父亲的医药费才去打黑拳他尚能理解,但有捐款的好心人依然头也不回踏上这条路,同时对山南这个镇子没有半分感恩,沉浸在沪市迷人眼的繁华。
吴警官问完话离去了,而在他离去后辞色软弱的刘勇冲宋家啐了口,恶狠狠打电话: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哦自己送上门了
第九十一章
出山南只有一条路,每天只有两班车从长满爬山虎的站台开往县城,吴警官坐大巴车离开了这个西南的小镇子。
他的下一站是渝城。
渝城作为西南仅有的直辖市,既有高楼林立的金融中心,也有江湖气浓厚的小摊,路上听得最多不是普通话而是渝城话。
他按着查到的地址走到一个还没开张的烧烤摊,摆摊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寸头,大热天穿着长袖。
出来了?
吴警官深深望了准备跑走的年轻人一眼。
但凡在监狱服过刑的人,甭管是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出来后看到警察总会不自觉闪躲,年轻人见他认出自己绞着手点了点头:吴警官好。
他拉开椅子在烧烤摊坐下,年轻人像是明白他的想法般问:您来是想问宋醉的事吗?
吴警官不知道面前的人为什么提到宋醉如此平静,明明被宋醉在拳场刺了十六刀差点重伤不治。
你不用担心宋醉会对你怎么样。吴警官开启了录音笔,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你尽管把当年的事说出来。
半晌年轻人只是说。
我希望您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为什么?
吴警官看不透面前人的想法,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放弃指控宋醉,这让他无法把涉嫌故意伤害的宋醉绳之以法,成为他的心结。
我给您说一桩故事。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开口,故事的主角您可以看成是我。
我的父亲沉迷赌博,因为讨不到钱杀了我的母亲,没有亲戚愿意抚养我和我妹妹,我带着我年幼的妹妹出去打工,那是我们第一次出村子。
听到妹妹吴警官明白过来这个人在说自己的故事,见惯恶意的他眼里透出不忍,不禁想自己今天来对不对。
可钱哪是这么好挣的,我们只能裹着麻布睡在桥洞下,有个人对我说跟着走能挣大钱,我想有了钱就能供妹妹读书给妹妹买新裙子,想也没想跟他走了。
去了才知道是一家地下拳场,拳场上生死毋论,妹妹拉紧了我的手想走。年轻人自嘲般笑笑,但那种地方去了怎么可能让你走,同到的十几个孩子在卡车里瑟瑟发抖,只有一个人格外平静。
吴警官他说的那个人是宋醉,其他孩子是被半逼半哄拐来的,只有宋醉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良善之地,铁了心要拿命搏钱。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年轻人的语气柔和了两分,他会在房间默画人体部位图,知道什么部位重伤不致命,我们每月只能被监视着打一次电话,他会让发小把拳场上赢来的钱换出去,虽然他的话不多但不少人都服他,我不在那些人之中。
我沉迷在染着血腥味儿的金钱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可怕的对手,拳场上只有两个结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为此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希望领头可以把他赶出去。
从对决结果上看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一个身中十六刀一个被刺双眼,吴警官不禁问:后来呢?
年轻人捏紧颤栗的手:他在拳场上没有输过一场,领头当然不可能赶他走,他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们两人没说过太多话,当他再一次赢下比赛走下场时,大家都在欢呼鼓掌,他冷声问像条狗有什么可骄傲的。
不知道您有没有去拳场看过,观众在台上高高在上,我们在铁笼里红着眼厮杀,的确像条狗,当时我对自己说当条狗也没什么不好,比当活不下的人强。
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吴警官也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等着对方开口,正当他想说不继续也可以时年轻人低着头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