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的长椅上只坐着方南一个人。一名年轻警察走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还要等一会才能进去。”
方南接过矿泉水,扭开瓶盖喝了一口:“谢谢。”
“亲属探监有时间限制,快到了我们会提醒。”年轻警察说,“刚才那位女士太激动了,导致罪犯目前的情绪也不是很好。你进去以后说话尽量不要过激,否则我们也只好请你提前出来了。”
“我不会的,警官放心。”方南说。
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和方广亮吵过一回架?
每次方广亮在外面应酬完,喝得烂醉躺在沙发上的时候,都是他来教训自家老爸。
方广亮总像个老小孩,靠在自己的肩上,嘴里一直嘟囔着:
“小南啊,爸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多喝了,你原谅爸爸,啊?”
“小南再也不会原谅爸爸了吧。”
这是方广亮见到儿子后说的第一句话。
父子俩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
方南看着墙内憔悴的中年人,一直没有出声。
五分钟后。
“你头发呢?”方南问。
“我?”方广亮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苦笑了一下,“这不是进来以后都要剃头吗,以前你总说我地中海,以后你爸我就是真秃了。”
问完这句话,方南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方广亮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儿子,斟酌着开了口:“你最近怎么样,你妈和我说你在学校宿舍住,还习惯吗?”
方南没说话。
“听说你这学期还是回回考试都拿第一,还拿了个什么奖学金,和以前一样,从来不用你妈操心……”
“说完了吗?”方南说。
“你以前从来不在乎我能考多少分,现在来和我谈考试成绩,是因为实在没话可说了?”
“小南——”
“我在学校过的很好,宿舍住的也习惯。下周就是期末考,考完就分文理科,再上两年学,从学校滚蛋,爱干嘛干嘛,爱去哪去哪,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
方广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戴着手铐的手撑在桌子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你这是长进不少了,敢这样和你老子说话?”
“坐下!” 门口的狱警喝道。
方南的胸膛起伏了几下,没有吭声。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了。
对于方广亮的所作所为,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亲自问老爸。这半年发生的一切,已经憋得他每天每夜都喘不过气,憋得他快要爆炸了。
可在见到方广亮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满心的愤怒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浓浓的不甘与失望。
“你之后想学文科还是理科?”过了一会儿,方广亮抬头问他。
“你管得着吗?”方南冷冷地说。
方广亮深吸一口气,没再被儿子这副态度激将到。
“你选理科好一些,理科以后找工作容易,学得好还能去搞搞科研,当个大学老师什么的。文科那些东西太死板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公司里老刘的女儿,高中学的就是文科。后来考了个什么学校我忘了,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又回来在她妈店里打下手——”
方南开口:“你知道刘叔现在怎么了样吗?”
方广亮怔怔地看着自家儿子,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你公司倒闭以后,刘叔跑去投奔他家亲戚,结果不小心进了传销组织,被人带到北边打工。他女儿报了警,又在网上发了寻人启事,还是一直没找到刘叔。有一次还跑来我们学校闹,让我陪她钱,还说要我们家还她一个爸爸。”
“我还她一个爸爸,谁来还我一个爸爸呢?”
方南盯着自己的父亲。
方广亮低下头,不说话了。
狱警敲响窗口,示意方南探视时间快到了。
“小时候什么事都听你的,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无论选文还是选理,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管不着。”方南说,“以后探视还是我来,妈身体不好,不要再刺激她了。”
玻璃墙内走进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扶住方广亮的胳膊,拉着他站了起来。
离开探视室前,方广亮突然开口:“小南,爸对不起你。”
他等着儿子回过头,方南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探视室的广播已经被关上了,方南并没有听到他讲话的声音。
方南跟着狱警回到休息室,看到了坐在沙发上不停流泪的母亲。
他沉默地坐到母亲身旁,拉过她的手,把温热的掌心覆了上去。
母亲的手背上长了皱纹,方广亮的眉间也有了几缕白。
可是他不一样。
他可以去做一切他想做的。
他还在年轻,还有着大把大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