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时书身着狐裘,通身的矜傲清贵,拿着古琴缓缓走来,明明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当琴弦发出鸣响后,无端化作了肃杀之气,向四方天地徐徐熏染开来,淡淡的一瞥,就让林涛忽地膝下一软,冷汗夹襟。
第17章眉间白毫相
襕衫上的金丝仙鹤晃得众人眼晕,原本私下窃窃私语的官员们都静了声,都看向了明堂内,不染纤尘的温时书。
他的容貌时隔四年却没有丝毫变化,让众人有些恍惚,透过白衣狐裘,仿佛能看到当年羽扇纶巾,覆手执掌天下的温丞相,耀眼、璀璨,曾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他们都是大魏的臣子,是魏王礼贤下士,不顾身份请入麾下的人,而温丞相,则是举荐他们入仕的贵人,还是大魏多年来的肱骨之臣。昔年舌战群儒,驰骋天下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不知堂下谁人先泣,叫人无比心酸。
“下官黄复,拜见丞相。”一位白发官员老泪纵横,颤抖着跪地叩首,“君还是这般风华如玉,多年过去竟无变化,下官竟……有一瞬还以为您从未走过,您在应天府的宅院,梅花已经开了,我等上朝时,还经常能看到。”
“是啊,丞相府中的梅花,最为秀美绰约,再没有旁处能比过了。”有人跟着附和了一句,语气感叹哽咽,却不敢再说下去。
“君”的称呼极为特殊,自十二国以来,除却温时书再没人有资格获得,而应天府的梅花,是无法直言的思念,还是文人的浪漫。
林前的那片雪里,跪满了以袖掩泣的官员,他们虽身在朝廷,在此等场景下,无论哪方党羽,什么官职,都止不住心中酸涩,甚至有人已经忘却来时目的。
温时书颔首,“黄尚书,别来无恙。”他将古琴放下,神情愈发温和,拱手行礼道:“诸贤,别来无恙。在下已是江左布衣,昔年旧事皆成过往,还请诸位请起。”
他弯下腰去,说不尽的谦和恭谨,却让众臣惶恐无措。
跪在最前的林涛,双手交叠放在了官袍上,听着后头官员们的哭声,嘴角微微一抽。襟间冷汗发出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肌肤渗透五脏六腑,从而使心头生了恨。
直到他与明堂下的人眼神交汇,骨子里的俱意使他牙齿都在打颤,就算挺直了身子也无济于事。
温时书的容貌气度,是那松风水月,将清澈温润沁入心脾;是雪中春信①,七年才有的氤氲梅香;是眉间白毫相②,蕴满了慈悲。偏偏他的温润,他的氤氲,他的慈悲,教人每一分恶的心思都无处可藏。
林涛自是怕极了。
他能来到这里,是日夜布局,御前进言才能换来的。他与张启二人的斗争,在清流党刘谨权戍边时就该有个结果。他想要位极人臣,就要踩着许多人的尸骨上位,玩弄政权,必然会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而珠玉在前的温时书,是所有文人之首,更是已经落魄的清流党眼中的救星,只要昔日的温丞相回朝,党派相争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比他老了许多的张启早就力不从心,甚至还想助清流党一臂之力,将温时书迎回朝中,使他多年来的心术毁于一旦。
他左思右想,倒不如自己得了这个差事。他来亲迎,圣上会打消对他的顾虑,而且还能给温时书扣上个不忠的帽子,只要温时书不回朝,圣上必会痛之、悔之,继而恨之,若温时书回朝,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容得了几时?
当他见到温时书后,才恍然想到,当年寒门子弟空有抱负无处施展,温丞相不顾门第,创下广纳贤士的重举,而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受过温丞相的荫庇,如今却亲手将大魏的朝堂扰乱,甚至——还跪在此处。
只不过,多年谋算,哪有回旋的余地。
林涛自嘲轻笑,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丞相谦逊了。圣上夙夜忧叹,经常思念您,前些日子拉着臣竟痛哭不止,在下真是惶恐悲痛,却无能为力,这才求了圣上,来此处相请丞相。”
他顿了顿,装作悲痛模样继续道:“当时圣上还年幼,丞相却那样致仕了,如今提及频频悔恨,丞相前言说到过往,是否还将这些记在心中?”
林涛说到后头,似有什么顾虑,不敢再说,却让身后一众官员神色惊变。都是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怎会不知幼年帝王心中所想,只是作为臣子的,哪里又会觉得是天子的错。有人走,有人留,都再正常不过,但听林涛这样说,却揣摩出了另番意思。
来到此处的官员分为三个党派,林涛一派的自然不希望温时书真的回朝,不觉得这话是在劝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但张启那派,与清流党,倒是另当别论。朝中发生的事,他们皆密信于明月书院,却久不见回音,心中早就猜测频频,现下更是变了脸色,哪还有刚才的怀念之情,三言两语,都指向温时书对幼帝,不及魏王忠心。
温时书淡淡地望向众人,见他们低语咒骂,不忿愤怒,忽地柔和笑了。
“圣上念我,自然是在下荣幸。不过诸位皆是大魏重臣,鞠躬尽瘁辅佐陛下,朝中怎会有令陛下忧心之事,林阁老言重了。”
林涛的意图他岂会不知,张口就是一句太极推了回去。
他若回朝,于天子,于朝中文武,皆是最轻松的局面,可他却不能回。
温时书背后的左手,碰到了腰间的戒尺,凉丝丝,却依稀摸得出纹路,这是他训诫明主所用,却不能用它继续守护大魏的天下。党派相争,是历朝历代在所难免的事,有林涛的出现他并不意外,若他的归朝会让此事平息,却拦不住下一位野心家,作为帝王,头等大事就是要学会与臣子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