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汲了悟地捋须,长叹道:“朕就知道,女大不中留!要不是昨日他亲口跟朕坦诚,就连朕也未必晓得,原来沈老匹夫竟敢连同北夜皇子一起来骗朕,哼!”
风雅翩翩、卓尔不凡的沈相大人,被她老爹一口一个“沈老匹夫”,也是接受无能……
“幸亏朕早有猜测,这沈阙来历不简单,也是这沈匹夫在朝堂上跟朕频频挤眉弄眼,要不然,朕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若非墨汲和沈雅臣私下还算有交往,墨廿雪都要怀疑她老爹这回是认真的。
墨廿雪甫一得到出宫的许可,便带了二十名影卫,约了秦蓁在醉月楼喝酒。
两个姑娘也算倾盖如故的交情,喝得脸颊绯红以后,开始酒后吐真言,墨廿雪心里头还窝着一股子火,不好对墨汲和两个丫头发作,便对着秦蓁倒苦水:“你说他怎么总是这样,来了又走,来了又走,把我当什么?”
秦蓁摸着一只酒盅,细腻的紫砂触感,鼻尖酒香氤氲,她倒了一杯,四周静悄悄的,她突然敛容道:“公主每日想着那位沈公子,难道没留意到幽都的异状么?”
她话锋急转,墨廿雪也是丈二和尚,愣愣地翻过胳膊肘来,双眼迷离地问道:“什么异状?”
秦蓁端着一杯酒水走到回廊边,依着漆红缦折的倚栏,漫不经心地道:“我在春锦阁已有些时日,起初只是普通绣娘,后来我发现春锦阁的人手被大幅调走,而我顺利当上了里边的一等绣女。我当时便觉着事态不对,平白无故地怎么少了这么多人,而且春锦阁每月都有不知名的货单发来,要求极为严格,花样从不翻旧。”
墨廿雪觉得自己越听越有精神,她强迫自己坐起来,不得不说秦蓁真的变了,变得果敢、冷静、理智、坚强,原来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无需江山更迭,只要苍天勾勾手指的一个为难。
她继续道:“自从我到了春锦阁,便发现锦娘日夜愁眉不展,满腹心事,货单上的货物若有延迟或者缺件,第二日她的身上便会多无数道鞭伤。我一个人势单力弱,没有深究下去。公主你觉得,这和我家里的那件事有关么?”
如醍醐灌顶,墨廿雪耳梢一动,她往后看了眼,帘随风动,阒无一人,为保险她还是坐到秦蓁的旁侧,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手已经伸到了南幽的边角,而现在的平静,底下已是暗流急涌?”
秦蓁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打听到一件事。”墨廿雪凑耳朵过去,秦蓁便在她耳畔道:“再过不久,就是云州侯的六十寿诞。”
秦蓁终归是长在市井民间,她的所见所闻,也只能言尽于此,墨廿雪却举一反三地想到:云州的世子处死了北夜的四皇子,已彻底和北夜撕破了脸皮,其心不小。而南幽和北夜南北割据平分中原,明显是唇亡齿寒。如今北夜调兵遣将,她父皇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真是……
墨廿雪悚然一惊,站起身匆匆要走,“我……我找我父皇求证去,改日再和你喝酒。”
她蹬蹬跑下醉月楼,酒才喝了一半,菜却半筷子也未曾动过,秦蓁想起母亲,让店小二将饭菜包了一份,她施施然走下楼,才出醉月楼,迎面撞上一人。
秦蓁恍若没看见一般掠过她,那人却在擦肩而过后张扬地讥笑:“这不是秦家大小姐,前宋夫人么?”
原是冤家路窄。
如今的白隐梅,已是这幽都城中风头无量的杨昭槿的新婚夫人,比出阁之前更明艳倨傲,出门带着两个丫头一个仆妇,以及身后鞍前马后的几个小厮轿夫。在秦蓁见过的女子之中,身份最高贵的自然是墨廿雪,可是堂堂公主,却从来没有仗着身份压人,也从没有如此显摆的阵仗。
秦蓁娥眉颦蹙,不悦地提着手里的饭菜,淡淡道:“杨夫人。”
昔日她在自己面前,也只配弓腰唯诺,可看秦蓁如今眸中这股子冷艳与不屑,白隐梅登时觉得刺眼得很,本想教训她几句,秦蓁已先抢了话:“都说树大好乘凉,可我们秦家人,却只听说过树倒猢狲散。杨夫人找的这棵树,到底是能为你撒下一片浓荫,还是会被人连根拔起,秦蓁等着见证。”
以前,她太看重名声家业那些她觉得不可失去的,才会处处掣肘,如今一贫如洗,反倒无惧了。说来,秦蓁自己也奇怪。
白隐梅从没想过秦蓁会这般伶牙利嘴,她气得鼻子一歪,却只能眼睁睁目睹她从容离去。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撕开这事,白隐梅暗中吩咐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耳语了几句之后,小丫头点头,眼神锋锐地跟随秦蓁而去。
第五十一章已将执念换深情
车水马龙的长街,人影纷繁,秦蓁感觉手里菜肴的余温在渐渐散去,未免母亲吃冷食她加快了脚步。
她现在住在僻静的南门附近,回家若走近路,便要经过一道几乎无人的青石巷,她想也没想便趟了过去。临了才发现尽头处站着一个人。
秦蓁轩了轩柳叶眉,眸光沉下来,“宋公子。”
宋玦抿着唇,虽然每天都能见到她,即便只是惊鸿一瞥,却还是能发现,她在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也曾碰触过的细瓷纤手,磨出了无数水泡和伤口。他心底里抽了抽,还是不动声色地低语:“你后边跟了一个人。”
秦蓁微怔,想了想猜到是白隐梅不肯放过她,没等她决定要如何应对,宋玦的目光瞟到她手里的东西,喉咙里便是一阵哽,他后退半步声音嘶哑地让开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他的目光大略是悲伤的,秦蓁没见过这样的宋玦,也不知道他因何悲伤,这种时候也不端着捏着,领情地轻轻颔首,“多谢宋公子。”
然后,她施然而去。
转过最后一道犄角,她平静的心还是纷乱了。
在她饱受世道摧残之后,原来觉得最不该再有交集的人,便是宋玦和白隐梅。可她已经选择了安静地抽身离去,为什么这两个人还要苦作纠缠不肯罢休?
将饭菜端出来喂秦夫人吃下之后,秦夫人靠在床榻上,形容枯黄如同槁木,其实若非是怕离去后秦蓁孤孤单单一个人举目无亲,她也早就不想再撑下去了。女儿一转眼已是和离之身,总要有一个归宿,她才好放心长辞。
打蜡般的手握住秦蓁的细弱的手腕,无奈地喘着气道:“婉兮,宋公子,心挺诚的……”
“母亲。”秦蓁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秦夫人咳嗽了下,秦蓁替她顺着脊背,目光执迷地喃喃道:“从我自宋家门出来的那天起,我便知道,这一生,我和宋玦都不再有可能了。”
在宋府的下人们看来,她费劲讨好宋玦的那段时光,是她天经地义应为之事,而在如今的秦蓁眼底,却成了最不知羞耻最自取其辱的事。
“可你总要有一个依靠。”秦夫人也是悔恨难当,不该错信杨昭槿。
秦蓁摇头,“母亲,女儿以前在闺阁里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三从四德,其实后来,在太学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我还痴傻着想要迎合他们,讨好他们。后来我明白了,人活着,高贵亦或卑贱,总该跋扈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我想过这种求人不如求己的生活。”
她的目光坚定而强硬,秦夫人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头昏昏地便要躺下歇憩,秦蓁将她扶着退回床上,掖好母亲的被角之后,她心思沉重地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