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重楼告诫飞蓬不要下水呢?他倒不是怕飞蓬逃离,重楼恨不得飞蓬当真一走了之,只要处境安全即可,那总好过如今画地为牢。
但先前的告诫是因为魔界内海魔兽众多,时常会从深海爆发兽潮,各个岛屿在管理整片内海的城主带领下,会抽调人手组成自卫队防卫,可由于兽潮面积大,终究是多有漏网之鱼穿过阻拦,潜入相对安全的浅海,构成一些威胁。
飞蓬自损气运,那平日里运气就会不怎么好,重楼当然不放心。事实上,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飞蓬偷溜下海,没放松心神的游多久,便被一头漏网之鱼盯上了。
“轰!”油光滑亮的触手自背后袭来,角度相当刁钻,直取脚踝。
飞蓬猝不及防之下,确实吃了一惊。但战斗经验充足的神将临危不乱,融入了体内的照胆神剑当即出现于手中,正在海中游动的身体没有躲避,而是任由那触感怪异的触手缠绕脚踝,将自己拖入一个洞窟里。
潜藏的异味在靠近本体时,再也瞒不过飞蓬的嗅觉。他眼底滑过一抹冷意,已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只受了重伤的魔章正处于排卵期,大量失血的祂为养育后代,必须进食。
眼神往旁边扫了扫,飞蓬没发觉别的牺牲品。显然,这只章鱼虽是还没有开启的野兽,可本能还是挺强的,知道附近任何一只魔都不是祂能对付,才挑中了飞蓬这个“没修为”的食物。
被送入章鱼口中之后,飞蓬终于出剑。一时间,洞窟内惨叫声连连,这才发觉自己踹了铁板,章鱼疯狂的挣扎起来,条条触手直扑飞蓬的方向。
但飞蓬实在是太能忍了,明明洁癖的很,他却是等自己被章鱼咽下去,才出的手。有章鱼本身的躯体在外面挡着,那些触手怎么也伤不到飞蓬,反而加剧了自己的死亡。
赶过来有一会儿的重楼慢慢放下手,眼中有了几分慨叹。他并无监视飞蓬之意,可也不会飞蓬被卷走都没反应。
但见飞蓬神色那般镇定,重楼想了想,还是没敢插手。果然,自己派不上任何用场,飞蓬只出了一剑,便让这条魔章自寻了死路。
不过,飞蓬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有这样的手段是一回事,可从前的他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的应付敌人?瞧了瞧身上黏糊糊的章鱼食液,飞蓬心里膈应的要命,正待再出一剑,劈开章鱼腹离开,便见面前陡然出现一道空间裂缝。
“唰!”飞蓬坠入温热的水中,他脚下站稳再抬首,便瞧见了重楼。
对方站在木桶外,为自己开了保温和加热水源的阵法,泛着泡沫含着皂角香气的温水,不停从头顶流落,又从脚下流出,快速将粘液冲去,带给肌肤被冲刷后的舒适滋味。
“那只魔章重伤,腹内没有任何残渣,明显没吃过任何魔。”重楼将毛巾递给飞蓬,干净的衣服挂在不远处,轻声说道:“我想,你会愿意尝尝看烤鱼?”
浑身泡在水里,肌肤感受到的是平日里最喜欢的温度,就连沐浴用的液体,也是最习惯的清香皂角。飞蓬恍惚间心想,自己信任重楼,不是没理由的。
只因对方总能在不经意间,以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姿态,把事情做得让自己连心坎里都觉得舒适。于是,面对魔尊的温声问询,神将下意识就给了肯定答复:“嗯。”
重楼并没有笑,仿佛他问的是个非常正常,一定会被答应的问题,只是将阵法又变了一下。再冒出来的流水已不带皂角香气,飞蓬下意识低头,便发觉自己身上的粘液已都没有了。
这个变化,重楼比自己更早发觉。明知不该有任何动摇,更不该还留存希冀,飞蓬眼眶也还是蓦地一热,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也没来得及拿出完全冷酷理智的心来平复这次波动,便感受着头顶传来一口烫热的吐息。
发心处,一把木梳插在那里,缓慢向下滑了一下,然后不再动了。等飞蓬再度抬眼时,便发觉重楼已悄悄的消失在浴室里。他怔了一下,抬手抓住了木梳。
木梳有点儿烫,不是水的温度,更像是那个魔的体温,正如那口烫热的吐息。飞蓬垂下眸子,捏着木梳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就用力到发白。
“你太用力了,也不怕指骨发疼。”可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过来,正是重楼。将木梳从飞蓬微颤而避让的手中取出,他向下梳了过去,几下便让这满头乱发服服帖帖。
飞蓬似是无意的撩动发丝,手指恰好触及重楼的指腹,又自然而然伸入自己的头发里。但指尖泡在热水里,却还依稀残留着适才那一瞬相触所感受的温度,冰凉仿若寒髓支流的温度。
适才动用空间法术,让飞蓬得以立即入浴,重楼同时扣下了天幻神装。可憋了不短时间,一下子靠的太近,猛然瞧见飞蓬不着寸缕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下子引发了他压抑的欲念。
重楼只好丢下木梳,快速洗了个寒髓冷水澡,顺便清理了一下天幻上的粘液,又赶回来。
“你先穿亵衣吧。”他取过木梳,为飞蓬梳好头发,解释道:“天幻也洗好了,用膳时当外衣穿。”这用星云所炼制的神器,当亵衣终究没有丝质的穿着舒服。
飞蓬没吭声,重楼也不敢多言。他移开视线,不再看于其而言过于诱人的美景,只专注用干毛巾擦干心上人发丝上的水迹。
按理说,飞蓬该拒绝的,但今日他始终没有出声赶走重楼,只迷离失神的看着木桶里的流水,微微发呆。
再说重楼,以曾经的亲密无间,他本该一脸无奈而纵容的好笑,把懒洋洋不想动弹的飞蓬抱起来,拿浴巾从头到脚擦干。
“飞蓬。”可如今明明已将发丝上的水都擦干,并已拿来另外一条干毛巾包住,重楼看着还浸在木桶里的飞蓬,却不敢再动手碰对方,只得轻声打断飞蓬此刻的怔神。
飞蓬回过神来,瞧出重楼眼底的小心翼翼、不敢唐突,忽然就觉得无与伦比的疲惫袭上心头。
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意外,还是注定?一瞬间想了许多,飞蓬没有回答,而是轻轻阖上了眼皮。
“我抱你起来?”重楼犹豫一下,声音更轻了几分,好像是十分怕被拒绝。
索性,飞蓬这一刻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再说。
重楼也就当做默认,在外蒙上一件浴巾,把人抱离了木桶。
那一霎,魔尊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皮肉一下子紧绷。他的心顿时蒙上一层阴霾,而这层阴霾上还有无数利刺,扎的整颗心鲜血淋漓,也让人痛不欲生。
但这份无法掩饰的痛苦,只存在了很短时间。只因感受到重楼臂弯一紧,脚步却没有动弹,飞蓬总算再次睁开眼睛。
“适才那一剑很精彩。”当飞蓬的眼睫毛颤动的时候,重楼迅速压下心中痛楚,眸底一派温暖柔和,对看过来的飞蓬轻轻笑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等章鱼烤好了,我再唤你起来。只是炙烤,章鱼肉质上佳,不需要什么珍贵调料。”
飞蓬嘴角一动,偏头避开了重楼温软含情的目光,可拒绝的话并未出口。既然是自己意外打来的猎物,那吃也就吃了吧。反正只是烤个火,也不算什么人情。
烤章鱼的味道究竟如何,飞蓬后来醒过来用完膳,并没有做出品鉴。但已空空如也的盘子,本就证明了重楼的手艺。
接下来的日子,飞蓬也并没有听从重楼的告诫。他经常下水,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只是依旧避开魔族。不过,他经常潜入到深水,又或者游到危险的荒岛,主动去寻些魔兽的晦气。
重楼静静跟着、看着,从未插手过飞蓬的战斗,不管是多容易,还是多艰难。他始终只是在战后现身,给飞蓬最令人觉得舒坦的洗浴照料,并以最简单却最考验手艺的烹饪炙烤之法,就地处理食材,周围有什么用什么。
当然,飞蓬的活动范围,是重楼用空间法术限制了的,只在于近处,一些灵气充足、魔兽强悍的岛屿和洞窟,都被他用空间结界隔开了。
可排除这一点,飞蓬心里还是满意的。这便不得不说重楼的厨艺了,能耐都是逼出来的,比之从前,重楼的手艺竟又有提升,特别是在如何以灵植中和肉食荤腥与提炼调味品上,颇有令飞蓬新奇的建树。
飞蓬就这么白天打猎以汲取灵力,晚上随重楼返回岛屿。
但有一回,魔尊破例出了手。那次,神将遇上的魔兽恰在发情期,而魔界有不少魔兽在发情的时候,除了同族,还会拿魔族本身发泄。
比如黑鬉魔狮,此狮性喜淫乐。罗刹族擅长驯兽也就罢了,魔界其他族群常有驯兽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以致于被淫弄至死的例子。
事后,面对飞蓬蹙起的眉头,以及并未怒视却透着审视的眼神,重楼支支吾吾的移开视线:“咳,免得脏了你的手,这种魔兽…”
“并不吃人。”飞蓬语气淡淡,打断了重楼的话:“这是黑鬉魔狮,本将认识。魔尊动手,是因为这只狮子正好发情吧?”
重楼一下子哑口无言。
飞蓬平静说道:“无所谓,魔尊实在多虑了。”他没有上前的打算,转身便打算回到牢笼里。
“飞蓬,我不是怕你想起来。”重楼站在背后,忽然开口:“那是自欺欺人,我不屑于为之。今日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发情的黑鬉魔狮实力会有所增加,很擅长持久战,动静也会不小。”
重楼低声说道:“可你在此之前,已战过好几场,体力有所下降。这里却正是魔兽众多的荒岛,久战不离,只会引来更多暗中窥视和觅食的目光。”
飞蓬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那本将另挑猎物呢?”
“我会一直在这里站着。”重楼不假思索的答道:“这里不少魔兽,肉质都算上佳。还有很多灵植,汁液偏辣、偏甜、偏酸皆有。”
飞蓬深深看了重楼一会儿,忽然道:“花园里那么多花,你都是从野外移栽的吗?”若非如此,怎么会还没到换季,就有新的花朵出现?一年四季轮转,但花园从未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艳色。
“嗯,野外的花有野性,不容易死。”重楼随口答道,心中却想,就是伺候起来也需要更精心。因为每一株对灵气、气候和水量的需求都不一样,自己又非按照花朵需求排布,而是按照颜色,所以只要记错一点儿,都可能令花凋谢。
飞蓬垂下眼眸,他喜欢自然景观,所以重楼安排的每一处都满足自己的审美,处处妥帖温柔。若说不动容,那是矫情;但若说动容,又并无那么震撼。
面对魔尊的心意,神将心中更多是无法言说的烦躁,以及无处宣泄的莫名委屈。他最后瞥了对方一眼,飞起一脚踹开路上的阻碍,身影消失在无比茂盛的魔界灵植之中。
重楼无声叹了口气,走上前把那只倒霉狮子拖起来。狮子毛绒绒的躯体上,脚印无比鲜明,五脏六腑都被飞蓬那一脚震碎了。可见哪怕无法动用本身的灵力,飞蓬如今所能汲取的外界灵力,也还是不容小觑了。
但重楼眼睛里更多是担忧,只因随着灵力汲取,伤势有所好转的飞蓬,却更加心焦气躁了。这应该是看不见前路所导致的,飞蓬的道途已因为自己彻底崩塌,前进无门。不解决这个问题,飞蓬很可能永远无法开怀,甚至渐渐走向自毁。
此刻,距离飞蓬落入魔界,已足足七十余年了。
而在七十五年整的时候,一神一魔于傍晚回到岛内,重楼提着猎物前去处置,飞蓬沿着花海走近礁石,看潮涨时浪花朵朵惊涛拍岸,竟有一个熟人从海里冒出了头。
“玄霄?”飞蓬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浑身浴血的玄霄拱了拱手,来不及说什么,便立即回首一剑,将追过来的魔兽劈回海里。
飞蓬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长了角的魔蛟。皮倒是挺厚实,被玄霄持羲和剑全力一剑,居然只是摔了回去,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玄霄似乎被追了很久,身上染了血迹,还受了不轻的伤。他不太想连累飞蓬,但几次想换方向离开,都被魔蛟给死死缠住。
无奈,玄霄对飞蓬说道:“此事与你无关,还请暂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