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摇晃着药瓶,耐着性子将药片倒出来,一粒一粒数着。
他拨弄的样子很专注,仿佛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数清之后,他又把药片倒回去。
甘棠每天都在吃,没有遗漏。
他说过什么来着,只要她不想怀,就不会怀上。
短效避孕药,以二十一天为周期,从经期第一天开始用药。
甘棠的生理期,对他从来都不是秘密。
把药瓶换掉,也同样很简单。
甘瑅的手顿了一下,一粒药片顺着缝隙滑进抽屉,他拉开抽屉,耐心翻找。
不多时,他拈出药片……还有一部手机。
甘瑅垂眼掂量着那部手机,按下开机键。
开机密码,甘棠的生日,错误。他的生日,这一回对了。
他沉沉地看着手机屏幕,良久。
甘棠从药店出来之后,站在垃圾桶前,翻出那张照片。
明明已经决定要把照片撕毁,她想了想,又把它揣回去了。
她有点舍不得。
甘棠又想起那天蹲坐在巷口的自己,几乎就要实施重要的人生第一次抢劫。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弟弟,七岁的甘瑅,还带一点婴儿肥的小豆丁,穿着他的小红拖鞋往这边跑。
他跑得太急,鞋都甩飞了,整个人摔在泥坑边上,很快就成了一个泥巴人儿。
她叉着腰笑得很大声,把原本准备要抢劫的对象都吓跑了。
甘瑅抹一把脸上的泥,从兜里变魔术似的拿出几枚硬币。
甘棠眼睛亮了,“哪来的?”
“偷拿的。”
“哦。”甘棠虽然很想谴责甘瑅的不道德,但一张嘴,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你要吃什么?”
她看着浑身满是泥巴的甘瑅,有点嫌弃,但还是把他扶住,找回鞋子塞给他。
“跟你一样的。”
他们吃起零食就像野狗扑食,而且又一次因为分赃不均扭打在一起。
最后她也成了个泥巴人。
他们都变得一样脏了。
甘瑅那会儿打不过她,打着打着开始哭。泪痕把脸上的泥巴冲刷出几道来,滑稽胜过可怜。
“腿……疼,你还打我,呜呜。”
甘棠把他的裤腿一扒,全是青青紫紫的抽痕,还有膝盖上才摔出来的一大片破皮洇血的痕迹。
甘棠有点后悔,又有点心虚。
“吹一下吧,吹吹就不疼了。”
甘瑅就不再哭了。
“姐,我走不了了。”
“……我扶你。”
“衣服脏了怎么办。”
“不想再被打一顿的话,就偷溜回去洗澡……我帮你洗。”
在她人生的最初,甘瑅就只是个爱哭爱撒娇的小鬼。纤细脆弱的身体,漂亮中性的脸,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甘棠是慕强的,吝于给他目光。
所幸甘瑅无需她的目光也能成长。
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追赶,就这么一天天的长大了。
哪怕长大,也不过是在原来的基底上涂抹,怎么都逃不脱最初的印象。
也正因如此,变成那种暧昧关系后,甘棠时刻被罪恶感苛责。
她难接受被这样一个曾经时时跟在身后的孩子搂在怀里,蜕变成另一种颠倒错置的关系。甚至因甘瑅不理解她的苦恼而对他生出埋怨。
甘棠更没想过甘瑅会怨恨她。他的样子太温顺无害,仿佛无论对他做出什么,他都能承受。
在她依稀捕捉到那恨意时已经如遭雷击。
然后她又从雷胤口里得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甘瑅。
阴冷扭曲,对她有着强烈偏执欲的甘瑅。
甘棠只是想着,就已经浑身冒出冷汗来。毒蛇自身上攀爬,她还毫不知情,把它当成草木灰取笑逗弄。
她想,甘瑅在她面前展露的,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的好脾气是假的吗?撒娇的部分呢?被欺负的可怜样子呢?
倘若细细剖析,这些全都是假的,那他这个人本身还剩多少真实。
阴冷的蛇,伪装成人,顶着无害的画皮同她温存。
甚至就连那些怀念的过往都成了画皮的一部分。
她的弟弟,变成了……一个怪物。
现在要把她也变成怪物了。
可是,甘棠欲哭无泪地想,为什么从雷胤口里听到甘瑅对她的执念时,她会在恐惧之余,感到一丝高兴。
她是不是已经有一部分被同化成怪物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
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
甘棠头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太短了。她甚至还来不及想明白,就站在楼前。
她在楼底徘徊,不愿上楼。
这会儿天微微黑了,窗一扇扇亮起,她望向五楼的窗,窗帘落下,灯没有开。
这么一看,像异兽巢穴。
手机开始响,甘棠看着屏幕上甘瑅两个字,脑中慌成一片,甚至忘了接听。
电话挂断,很快再次响起。
甘棠按下接听键,就听见甘瑅平静得显出诡异的声音。
“姐,上来吧,还要站多久。”
甘棠惶然望向漆黑的窗,不清楚甘瑅正躲在哪块窗帘背后看着她。
蛇一样躲在暗处,冷冷窥伺。
她正在被盯着,一举一动都在被观察。
甘棠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挂断。
甘瑅也没挂断。
两个人都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等着距离的拉近。
甘棠攀爬楼梯,走得艰难,步履沉重,仿佛步入沼泽。
我该停下的,她想,然后又迈了一步。
我可以逃走,她握紧手,掌心已经满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