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姜初照倒是淡定,他摸过茶壶,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姿态跟修允差不多从容,却直接祭出重型武器:“高姑娘嫁到宫里去了。”
于是。
啪的一声。
文修允手中的茶杯砸在了石桌上,碎片跟着茶水四溅,他烟灰色的袍子一时间被污得很难看。
茶杯落下的瞬间,姜初照就抬起宽大的袖袍挡在我面前,以免碎片伤到我。在他衣袖下,我二人看了彼此一眼,两下眼神交互,大抵确认了一件事——高婕妤在文修允心中,还是有很重分量的。
良久过后,文修允才回过很来,起身把桌上碎片清理干净,又坐回原位,随手拿起另一只茶盏给自己斟满:“哦。是什么时候嫁过去的啊?”
嗓音依旧清淡,一点波澜也没有,仿佛刚才的失态不存在,亦像是在问无关紧要的事,甚至没有期待你会回答。
若不是他倒了几次茶,茶水都没进杯中,哀家都要收回方才的判断,以为他对高婕妤也没有那么喜欢。
“文大夫,如果高姑娘有机会从宫里出来,但是是触怒龙颜,被逐出宫,你还会喜欢她吗?”我扯了个谎,小声询问。
方才还冷冰冰的文修允,耳根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到脸颊,但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只是克制的意味也很鲜明:“我同高姑娘不是那样的关系,她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嗐,瞧这不开窍的样子哎。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初照,本想恭喜他,在不开窍这方面终于有了伴儿,结果发现姜初照竟也是用此种眼神在看我,甚至还扯了扯唇角露出清晰的嘲讽。
“即便能出宫,她也不一定会想要见我,”文修允垂下眸子,舌尖戳了戳口腔内侧,脸颊因此微微鼓起,整个人又郁闷又低落,“她长得好看,会作画又会打拳,偏偏性格还温温柔柔的,喜欢她的人这样多,应当有很多人等着见她吧。算了,多思无益,我还是回医馆继续看病去吧。”
说着就要起身。
“你知道高姑娘为何触怒龙颜吗?”姜初照拦了他一拦,接过我方才随口扯的大谎,凭他自己的本事继续发挥道,“因为她在侍寝过后,熟睡之时,喊了你的名字。”
文修允终于不淡定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与震惊之时的高婕妤几乎一模一样:“你说什么?”
我跟文修允差不多震惊:高婕妤啥时候侍寝了?
姜初照道:“喊的还是‘修允哥哥’这种暧昧的称呼,所以皇上才想把她逐出宫去,”说到这里,长吁短叹,揪起我的衣袖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算啦,文大夫也是男人,不可能不介意自己喜欢的姑娘嫁作他人妇,还圆过房,所以即便是高姑娘出了宫,你应当也不会愿意再跟她在一起。”
文修允缓缓站起来,眸光森然,面色冷寂:“圆过房怎么了?圆过房她就不是高清许了吗?”
姜初照眼睑轻挑:“所以,你不介意?”
文修允一脸正色:“我为何要介意?”
到这时,我才明白了姜初照的意思。
他故意把高婕妤的处境描述成这样,如果文修允依旧不介意,那他就可以放心地让高婕妤出宫,并给她和她的修允哥哥赐婚了。
这叫我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因为这辈子的姜初照确实同上辈子不一样,现在的他比上辈子心细太多了。
只是更叫我惊讶的还在后头。
“真巧了,”姜初照把我的衣袖捏紧了一些,布料顺着他的动作,兜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感觉到了他说这句话时候的用力,“我也不介意。”
我愣了半秒,恍然抬头。
虽然这个回答,听到得有些迟了。
迟到这辈子,我已经是他母后,他介意不介意对我已然不重要了。
但我依旧是有点感动的。至少他将来再去喜欢一个别的姑娘的时候,就不会随随便便用那样的字眼来侮辱人了。
我都替那个姑娘,感到开心呢。
“文大夫,”我转身笑道,“在下有个姐妹在宫里伺候皇上,前几日她来信说,皇上那方面不太行呢,”也不顾身旁突然手抖的姜初照,望着文修允继续说,“怕被妃子们看出端倪,于是就打算把这些妃子放出宫去。所以,圆房是肯定没有圆过的。当然啦,如你所说,即便圆过也没什么关系,她依旧是高清许。”
文修允缓缓蹙眉。
打量了我跟姜初照好一会儿,眉心突然松动:“挚友,继子。我之前听病人说过,太后是皇帝是发小,最后却当了皇帝的后娘,”说到这里,抬手指了指我,犹疑着问,“所以你该不会是当今太后,”又指向姜初照,“你该不会是当今皇上吧?”
这下我二人倒是有了默契。
原地望天,双双闭嘴,谁都不发言。
赐婚仪式举行得十分低调,但又不失庄重。尤其是姜初照把亲字书写的,还盖了“初照人”私印印戳的烫金纸婚书递给两个人的时候,连高婕妤在刑部做侍郎的爹都忍不住点头。
征求过高婕妤和她家里人的意见后,高婕妤把名字从高清许改成了许清高,又摇身一变,从宫妃成了皇上在民间认的干妹妹。
一些聪明伶俐的大臣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操作,有几次在朝堂上也是明里暗里地讽刺姜初照,说他这样做不合礼数,说他把天家的脸面置于不顾。但后来发现姜初照本人都没觉得自己给祖宗丢了脸,甚至他本人都不介意被戴绿帽子,所以纷纷作罢,不再劝了。
三月底,高婕妤和文修允在文雀医馆成了亲,婚礼热闹又克制,因为高婕妤本就有些娇羞,文修允怕闹太过会让他娘子心理不适,于是白天各项流程礼节完毕,文修允就把亲朋好友赶走了。
姜初照作为主婚人,哀家作为“许郡主”的干娘,被留下一起喝了酒。
高婕妤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还记得刚进宫时,不懂得规矩,描了母后的画像,惹得陛下生气。本以为母后会跟着陛下一起责罚我,没想到母后却坚定地站在了我这边,还夸我画得好看。腊八节那天,常婕妤也曾提到云妃娘娘说过的话,其实那也是我想对太后说的,因为太后时不时的夸赞,才让我有了一些勇气,过完这漫长的一年。”
说到此处就转向姜初照,还拉着文修允缓缓跪了:“进宫一年,虽未与陛下过多接触,更未曾与陛下交流情感,但也晓得陛下与普通的帝王不同,虽然时常发脾气,但从未体罚过各种姐妹,更未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了大家。本以为当初中毒失态,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但没想到陛下不但不追究,反而会成全我,会为我和修允哥哥行这样大的方便。”
说到这里,抬起绢帕把眼泪拭去,对姜初照说:“陛下隐疾若还是没有起色,可让修允哥哥为陛下诊断一下呢。他超厉害的,今天我跟他打听的时候,他说已经治好了好几个有这方面问题的男性患者了。”
本来还满脸动容、眼眶湿润的姜初照,听到这句话后,眼里的泪不上不下,溜溜转了几圈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蒸发掉了。
但哀家觉得高婕妤这个提议很好,赶紧让一对新人起来,看向文修允,略焦虑道:“文大夫要不现在给陛下瞧瞧吧,这都一年了,哀家还没见到孙子孙女的影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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