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紧了唇,目光也染上愠色,一副要告状的架势:“嗯。”
我思忖着宫里几位妃子已经直接或间接地都挨了打了,他还能再告谁的状,但还是扬起脸,允了:“那说吧。”
西沉的日光穿越帘缝,明暗交替的线,落于红袍公子苍白的脸庞和阴郁的眼睛。
他就这样看着我,轻声道:“母后,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
“嗯,哀家下令打……”他话音未落,我早已点头,但话说了一半,内心已然天塌地陷,惹我差点灵魂出窍,白日升天。
我颤巍巍地抬手指着这条傻狗:“哀家要下令打……打死你个龟/孙。”
姜初照一改阴沉面色,笑得跟我窗户顶上挂着的小乌龟无异:“不必着急回答我,太后再好好想想。朕一直等着。”
姜初照一定不知道。
我早已没什么可想的。
若非要找出那么一件的话,那一定是我想离开这座皇宫。
上辈子,我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变得这般忧虑困倦,人也变得没什么期盼,唯一想着的,也是如何才能从皇宫出去。
是姜初照不再把我追回来的那种出去。
但再想一想,就发现我和上辈子还是有区别的。
这一世我很大可能是病好后,度过了一段能吃能睡的日子就开始闲得慌,脑子开始东想西想,最后导致自己情绪越来越低迷。
而上一世,我变成这样,却是因为真的经历过莫大的疼,疼过以后,就变得不再有什么期待和遐想,人也开始分外低沉。
上辈子,在知道自己有了四个月身孕后没几天,我就经历邱蝉的离世。又过了四五天,那个皱巴巴的、皮肤都呈现瘀血般的紫色小孩儿,也离去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哭一声。
我问了陈太医,陈太医讳莫如深,只是告诉我,健康的小孩儿才会哭,哭声越亮,那小孩儿就会越好。
这话让我极其心酸:都这么疼了,还哭不出来,连我一个大人都觉得很难忍受,何况那么小的孩子呢。
“娘娘不要太过悲伤,上次着凉,已经动了胎气了。”陈太医嘱咐我道。
我抬起头,盯着他缓缓道:“陈太医,我也是有寒症的,甚至,比邱蝉的还要重。这些你都晓得。”
陈太医的眼皮猛地扑簌了几下,也不知我这话哪里吓到了他,他即刻跪了:“有太/祖爷和先帝庇佑,皇子会平安出生并健康长大的。”
我了解陈太医,他从不信鬼神,只信经典的医书和自己的医术。他把先帝和太/祖爷庇佑这种话都搬出来了,那我这孩子好不好,大概就真的听天由命了。
想了会儿,我把手腕上嵌着蓝宝石的银镯退下来,把两只莹润碧绿的翡翠耳坠取下来,连同发上的玳瑁钗子、珍珠篦梳悉数塞进他手里:“姜域也是太/祖爷的儿子,他的小孩儿却没有得庇佑。所以陈太医,跟我讲实话行吗?我这孩子,到底会不会好呀。”
那些东西,陈太医一个也没敢拿,他也不敢看我,只是暗暗揩泪,难过地说:“俗语说母子连心,且有六王爷家的孩子做参照,娘娘应该……应该已经晓得答案了。”
“哦,对呢,”正如陈太医所说,我心中已经有数,所以听到这个结果后,还算淡定地说,“那就劳烦陈太医给我准备一副药吧。”
顿了顿,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微微胖的肚皮,略微错了错唇角:“不必告诉陛下。”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还很淡定呢。
但最后这句话说完,眼泪跟决堤了一样,不受控制,不可阻挡,疯也似淌下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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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还给
很难想象吧。
作为一个转过年去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能拥有自己的小孩儿的母亲,我却做了第一个,放弃他的人。
一开始,陈太医死活不愿意开药,甚至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对我说:“娘娘要是非要逼迫老臣,老臣只好自己先饮药自尽了。”
但他在姜初照要求下,每一日都得开给我请脉,所以每一天我都有机会给他洗脑。
最初还是温和请求:“我不会告诉陛下这药来自哪里的,所以陈太医不必太过担忧,你肯定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我相信太医给的药,比外面买来的更可靠一些,疼得更轻一些。我其实也是很怕自己乱吃药会伤害到身体,尤其是我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呢。所以陈太医可怜可怜我呗。”
到后来就干脆放弃以柔克刚的路数,把残忍冷血与循循善诱的招数联合起来用:“我生下一个巴掌大的浑身青紫还不会哭的小孩儿,陈太医就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吗?陛下什么性子,太医最清楚不过了,他一气之下肯定就要搞连坐那一套。
再者说,放弃这个孩子其实也是为天家的颜面和陛下的处境着想,孩子没出生权当没怀上,若是出生了活不过两天就早夭,这还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大臣们和天下人知道后会怎么传?会不会就此把他们的皇帝逼得退位?陈太医是男儿郎,这种权势之间的倾轧与较量应当比我更懂。您还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信任的臣子之一,您应当也不忍心看陛下陷入囹圄吧?”
明明都快到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冷得不像话,但陈太医听完我的话后,从额头到后颈,呼呼啦啦地冒出不少汗。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威胁的也已经威胁过了。我也身心俱疲,早就不太能撑得下去,最后捏紧了手指,带着哭腔跟他说:“您是太医您应当晓得,这胎儿越长越大,越难打掉。您若还是犹豫不决,最后一尸两命可就太叫人难过了。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也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死去啊。”
此话惹得一个半截老头再也忍不住,掏出袖子挡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他回到太医署想了一夜。
次日姜初照上朝时,他再次来丹栖宫请脉。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