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听到这消息,沉默良久,一言未发,只是挥手屏退手下,从此玩起了失踪。数月之后,邝露背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在星辰海岸感应到了沉眠水底的应龙。
天帝曾说过不许任何人看他真身,邝露也不敢犯禁,只是在岸上道:“陛下,您曾教导邝露,公器无私,身为天帝,六界众生系于一身,怎可梦中消沉度日?”
润玉化作白衣仙人,从水中现身而出。他怔怔半晌,才道:“火神可曾回天界?”
邝露道:“未曾。”
润玉又道:“可曾说何时回来?”
邝露道:“不知。”
润玉冷冷道:“众仙家阖家团聚,徒留本座一人万年孤独,案牍劳形,还醒着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火神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天后不当,非要在忘川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啃草根。在众仙眼中,天帝为此废政,实在是夫妻吵架,殃及池鱼。这世上哪有和爱人小吵一架,小闹些别扭,便罢工不干的天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邝露虽也不知隐情,看他如此消沉,终究于心不忍,终于声音放软,直言道:“陛下尽可选妃,臣等绝无贰言。”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这一重生,邝露就养歪了,活活从他的脑残粉变成了一个直言诤臣。
润玉曾偷眼去看过一眼旭凤,发现他确实再不如往日那样忌口良多。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寻常夫妻吵架。
旭凤不要他了,也不要他们的孩子了。
正如凤凰所言,他虽从不后悔,但觉得不值得了,也就再不爱他了。
前世最后的日子里,他在魔界的琐碎公务中消耗着平生,那些烦乱复杂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也是这样,忘记了自己曾那样爱过润玉。
寰谛凤翎记得。
这从未被送出过的信物并未随着凤凰死去而消失,它凝聚着凤凰狼藉的过去,携带着被凤凰遗忘的思念,在大雪尽头落到了润玉眼前,又随他转生,在触及旭凤的血迹时,将前世的爱与不爱一起还给了他。
天帝闭目后仰,坠入星辰海中,再度沉沉睡去。
在漫长的沉睡中,他连睡也睡得不踏实,反复梦到前世之事。
很多次梦见他对太巳仙人说:“哦,他死了。”他想抓住旭凤向他伸来的手,却每一次都在碰到那只手前,眼见那只染血的手烟消云散了。
梦见旭凤对鎏英的孩子说:你娘亲没照顾好你,她尽力了,不要怪她。
偶尔会梦到旭凤昏昏沉沉地蜷缩在榻上,在魔宫里烧起炭火,屏退了所有的魔侍和妖姬。
看症状应该是最后那三年,他自己的火被寒毒侵蚀,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温暖。他遍体爬遍了白霜,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中沉默地发着抖,在呓语中提到他的父母,有时提到旁的亲朋,甚至也在梦到他自己还是年轻的火神时,笑着喊一声兄长。
唯有几次张了张嘴,却又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白色的小凤凰还没有名字。
梦见最多的就是他与旭凤下棋,因为他和旭凤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下棋。
在凤凰生命最后的几千年中,他们保持着一个微妙而寡淡的关系。润玉被穷奇附身,失了智想要攻打魔界,旭凤就与他针锋相对,誓死捍卫魔界土地。润玉心态平淡了,旭凤便与他做一对寻常兄弟,十年一会,偶尔聊一聊过去的人与事。
更多的时候,旭凤与他一见面,便挥手摆上棋盘。几日间忘川河畔一片寂静,偶有棋子落盘的几声轻响。
与其说这种棋局是难兄难弟的重修旧好或者天魔至尊的友好会谈,不如说是两个失去一切的人找借口聚在一起谋杀时间。
他们还是夜神和火神的时候,其实是很少下棋的,即便兴致上来掏出了棋盘,两人也多是谈笑风生,半点心思没放在棋盘上。润玉低下头给他斟酒倒茶的时候,躲在棋盘后面青涩的眼神就欢喜地溜出来,偷偷在他身上咬一小口,又得寸进尺地从身上吮到脸上。润玉再抬起头,那眼神又快速地缩了回去,只剩下一个正认真钻研棋局的旭凤。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又可以坐在一起下棋了。
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什么发生过,好像事物循环往复回到了原点。只是凤凰少年时那些患得患失的心动,飞蛾扑火的热烈,最终都成了寂静的河畔的落子声。
观棋不语,因为无话可说。
水中应龙忽然猛地睁开眼,他发现梦境着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如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他前世就是这么把自己熬死的。
润玉走上灵霄殿,发现自己竟已睡去了十年。天帝撂挑子不干了,六界最多也不过混乱一些,受苦一点,还不至于直接天崩地裂。
润玉轻笑道:“无为而治,竟也没人造反。”
轮班天兵差点把他挡在外面,此刻见了他就跟见鬼一样。润玉问道:“火神可曾回天界?”
守卫战战兢兢:“未曾。”
润玉在灵霄殿转了一圈,便飞身去了忘川大营。他之前从未正面出现过,因为他不敢面对旭凤,他迎着守营天兵惊讶和八卦的眼神,快步往营中走着,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旭凤一面。
他想明白凤凰不愿见他,说明他还没有放下。他若有朝一日忽然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又开始和他兄友弟恭地下棋,那才算是真正的完了。
燎原君乍看见失踪多年的天帝突然出现在眼前,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