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丰七年。
距今上改元更始,定国号为成,登基已经七年了。
南朝的旧都禄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城中的槐花巷住着一位刘大娘。
刘大娘是个寡妇,独身带着个七岁的儿子。
她是在平丰年初时搬来的。
那时她病重昏迷,她兄长派人将她送到这里养病。
等她醒来不久,便显了怀。
只是那位送她来的人,来时匆匆,走时也匆匆,并没留下很多钱财。
街坊邻居见刘大娘怀着孩子,又囊中羞涩,帮她张罗了一个绣坊的活计。
刘大娘的绣活不算顶好,但也算得上工整,便在这间绣坊一直做了下去,养活她和她的孩子。
一晃就是六七年。
刘大娘其实看上去年纪并不大。
她个子娇小,甚至算得上是个南方难见的白腴美妇。
至于为何人都叫她大娘,尊她为长辈,全因她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刚搬来时,她对人们说自己姓刘,丈夫参军早亡,大家便叫她刘寡妇。
她性子孤僻,不太与人来往,也不太愿意说话。
街上有一臭名昭着的泼皮,知道她独身一人,还怀着孩子,又不和人打交道,便以为她懦弱,起了欺软怕硬的歹心。
白日登门骚扰,刘寡妇不理他,他就更觉得她好欺负,入夜里便欲行不轨之事。
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刘寡妇并不是好欺负的人。
她睡觉浅,被半夜翻墙而入的歹徒吵醒,二话不说,从厨房抄起菜刀,追着人就砍。
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砍法却不要命,见着人影便挥刀,刀拿得极稳,丝毫不见害怕。
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微弱的烛火下,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将家里院子的门一拴,手起刀落,一刀便扎在了那泼皮的腹部,刀还在他身子里转了两转,肠子随着刀子一起流了出来。
泼皮捂着伤口满地打滚,还不忘嘴硬地痛嚎:“死贱人,臭婊子,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刘寡妇垂下眼睛不理他,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一刀又一刀,泼皮的挣扎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被扎成了个刺猬。
血咕噜咕噜地从刀扎出来的窟窿里冒,刘寡妇却像没看见,无动于衷。
她好像对自己命并不在乎,也丝毫不担心别人报复。
一夜之间,整个槐花巷都知道了刘寡妇的威名,再也无人小瞧她。
刘大娘的名字便是这样传开来的。
不过,好在当时南地的朝廷将将覆灭,成朝新君还未登基,县君都自顾不暇,自然也没人理会一个小小的泼皮之死。
且刘大娘也不是毫无准备,后来的县君上任,泼皮的家人鸣冤,她便散尽自己的大部分钱财,才得以全身而退。
故而,她才早早需要绣坊的活计糊口。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这刘大娘的兄长与县君有旧,所以放过了她。
刘大娘今日向绣坊告假半日。
她要去银匠铺里取她订好的长命锁。
长命锁是要送侄子的生辰贺礼。她兄长如今带着侄子居住在如今的京城,中都。
这是她为侄子准备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她来到禄城后,第一次联系兄长。
她是已死之人,兄长冒了极大的风险救她一名。按理说,她这辈子都不该联系他的,但事急从权,她有不得不联系的理由。
她的孩子到了念书的年纪,但她现在没钱让他念书。
况且,距她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七年,风头说不准过去了。
取好了长命锁,刘大娘又去街上算命先生的摊子上借了笔墨,自己动手写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言。
兄长亲启:贺侄儿七岁生辰,略备薄礼,不成敬意。甥年岁见长,然余力有不逮,弗能延请开蒙之师,兄可有闲余书册借余一观?恭颂秋安。妹韶声盼复。
算命先生惊讶地看着她,这位有名的刘大娘,竟然还能读书识字!
刘大娘,或者说柳韶声,发现了算命先生打量的目光,但她视而不见。
沉默地写完,沉默地付钱,又沉默地离开。
像一只游魂。
没有人气。
算命先生想到她的名声,忍不住不住背后发凉。
韶声如今租住在一间小杂院里。
前面说过,她用尽钱财去摆平身上的命案,故而把来时落脚的院子也贱卖了。
便只能与人合住,她住在西厢房。
这是她这辈子过得最拮据的时候,但真适应了之后,也没什么,并不觉如何辛苦。
“今日我跟药铺的掌柜说好了,他答应收你做个小伙计,去学算账识字。终于不用在我面前呆着了,碍眼。”韶声从外面进来,“砰”地将怀里的长命锁和信件放在一旁,对着屋内说。
声音又冷又硬,全是不耐烦。
“知道了,娘。我会听掌柜的话。”稚嫩的童声回。
说话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迈着短腿来迎接母亲。
他才七岁,说话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当年韶声因谋算方必行事败,本该被灌了毒酒上路。
结果兄长柳镜池不忍她丧命,冒着风险将毒酒换成假死药,瞒天过海,将她偷偷保了下来,叫亲信护送,隐姓埋名送入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