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高,看得远——他的父亲本就比周围人群要高出一些,他坐在父亲肩膀上,熙攘的人群,现在全在他脚下了。
“你喊得这么大声?渴了没有?要不要喝水?”齐朔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水囊,举到知省手边。
知省再也不同他父亲客气了,接过来,拔下塞子就咕嘟嘟地喝下一大口。
“慢点喝……还有吃的。”齐朔又给他递上去一包点心。
“不要了不要了,我拿不下了!”知省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才像个小孩子嘛。”齐朔笑着说。
“你说什么——?太吵了,再说一遍——”知省低下头,凑在他父亲耳边大声喊,生怕周围的欢呼淹没了他的话。
“你爹我可没说什么,是你听错啦——”齐朔也大声回。
看完杂耍人喷火的表演,知省扭了扭他短小的身子,开口替要求:“我看够了,我想去买糖画。”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平日里的样子,是他努力克制的结果。
但此刻能够背着母亲偷偷出门,坐在他从来达不到的高度上,看他从来没看过的杂耍,哪个小孩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他理所应当地卸下心防,毫无顾忌地亲近父亲,向他要这要那。
“好,想去就去嘛。”齐朔干脆地同意了。
离开了杂耍艺人的摊子,他也没将孩子放下来,而是一直举着他,站在卖糖人面前,问知省:“你坐得高,看得清楚,告诉我,哪个最好看?我们买最好看的。”
“鲤鱼!鲤鱼!”知省兴奋地答。
“令公子眼光真是不错,锦鲤寓意好,祝你们福运连连!”卖糖人一边做,一边说着吉祥话。
“要叁个,我一个,他一个,我娘也要一个。”知省挥动着双手补充。他还是不好意思喊齐朔爹。
“好嘞,好嘞!”
知省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是他来到京城后,最快乐的一天。
他的父亲突然变得不可怕了。
而且,父亲和他拥有了同样的秘密!
但他并未预料接下来的风暴。
父亲牵着他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出来时的殿门开了半扇。
里面没有点灯。
黑黢黢的仿佛藏了无数个漆黑的鬼影。
然而鬼影没有,人影确实有一个。
——韶声就站在门扉之间。
“你还知道带他回来。”她抱着双手,推开手边的门,冷冷地盯着齐朔的脸。
知省被吓得一抖,手中的糖画差点掉在地上,齐朔眼疾手快,帮他全接住了。
他的表情依然完美,看不出一丝愧疚。
韶声已经等了太久。
等待时的担忧,对孩子逃避功课的焦急,对齐朔添乱的迁怒。
被齐朔这张八风不动的美丽脸庞,一下子全点燃了,炸开了一个口子。
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气愤,争先恐后地涌出:
“你难道不知道,知省本来就比别人学得晚,现在不好好用功,终日游荡,能有什么出息?白让人家嘲笑,嘲笑他是个草包,只不过投了个好胎?”
“还是说,你不想让他有出息?”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我的孩子有出息!他从来刻苦爱学,却跟着你逃学!不是你强迫他,强迫他丢下功课,还能是什么?”
“对,对,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孩子开蒙!但孩子无辜!他也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最会欺负人,那你来欺负我啊!不让我好过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想过了!”
自从她带着知省回来后,她同齐朔吵嘴,就很少留情面了,句句都故意往最痛的地方戳。就算戳伤了自己也不管。
当然这也有齐朔的原因——他总是顺着她。
就譬如现在。
他抱起呆在一旁的知省,款款地移近韶声,拉着她的衣袖:“不会的。谁敢嘲笑知省,我就杀了谁。”
“别生气啦。气多了,就不好看了。”他又立刻换上黏黏的音调。
韶声不为所动。
“我错啦,我再也不啦,好不好?”
“可是知省不好好睡觉,不出去玩,就长不高了……”他委屈地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韶声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听见这句话的知省,倒先被唬住了。他极力忍住眼泪,抽抽噎噎地问:“真的吗?真的会长不高吗?”
孩子被吓哭了,韶声顾不得再和齐朔纠缠,一把将孩子接到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抚起来:“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知省会长高的,不要听你爹乱说,他长得高,你怎么会矮呢……”
“呜呜……娘,我想长高,我也想学,怎么办啊?呜呜……”他连哭声都小小的,很克制。
“他会长不高的。”
韶声确实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
夜里,她睡得正香,突然惊醒坐起:“知省不会真长不高了吧?”
身旁的齐朔起身安慰:“不会的,只要他好好睡觉。就算他不高又怎样?谁敢嘲笑他?我都说了,杀了就好。”
“那……他的课业……”韶声不听他的,仍然自言自语。
“没必要的,就减少一些嘛。琴棋书画,这些文人附庸风雅的陋物,他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了,他生来可不是供人取乐的。”齐朔难得严肃了几分。
“再说吧……”韶声终于愿意同齐朔讲话了。
——自从知省哭了之后,她就赌气,不和齐朔说一句话。
知省确实不再学琴棋书画了。
省下了许多玩乐的时间,也为其余功课,省下了许多精力。
——他果然不喜欢这些,真像他父亲。
韶声后来想。
小孩子是应该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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