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也绞紧了。
柳镜池的面色不太好。
今日他虽特意打扮过,衣饰整洁,但仍难掩周身的颓丧之气。
“二妹,我听人说你同内子少时交好……想请你去看看她。”他终于鼓起勇气,将来意一口气说了出来。
“她怎么了?”韶声问。
“……”
柳镜池低下头,满脸羞惭,却是不肯再多说了。
沉默挣扎良久,只低声吐出这么一句:“求你去看看她……算兄长求你。”
“好。”韶声说。
“多谢、多谢,多谢夫人。”柳镜池起身,虽继续低着头,但对着韶声,作势要拜。
这倒把韶声吓了一跳。
她也起身,急忙搀住他,阻止他下拜的动作:“兄长,你这是做什么?!”
“多谢,多谢。”柳镜池仍然不住称谢。
“兄长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韶声见他状态十分不寻常,忍不住问出了口。
柳镜池闻声抬头。
“没有。”他朝着韶声,无声地笑了笑。
像是在安抚她,又像在笑自己。
“二妹,照顾好自己。我……”没本事照顾你们。未竟之语,他终是难以启齿。
光是想想,就要脸皮发臊。
“兄长……”韶声愈发担心了。
“兄长这就走了。”柳镜池答。
他从室内慢慢走到了日光之下,背影萧索。
“等等我,兄长!我同你一道去看梅……嫂子!”韶声追了出来。
柳镜池定住脚步,缓缓转过头,再次道谢:“多谢。”
二人同行,一路无话,坐着柳镜池来时的马车,到了中都新修的的柳府。
柳镜池与梅允慈住在柳府西边的小院里。
小院背阴,除了日落时的夕照,其余时候都没什么日光。
“麻烦二妹了。”走到梅允慈房前,柳镜池又低下了头。
他挡在韶声侍女们的面前,希望她能单独进去。
“好。”韶声点点头。
柳镜池便带着人离开了。
“笃笃。”韶声敲门。
无人应。
“我是柳韶声,可以进吗?”韶声又敲一遍。
“这是你们柳家,想进就进。我一个外人,还能拦着你不成?”房内的人开了口。
是梅允慈。
韶声便推门而入。
梅允慈半倚在床上。
床帐用玉钩挂在两侧,旁边立着一位佩刀的侍女。
梅允慈面上并无半分病容,却作病中打扮。
循着从外间而来的动静,上下打量着韶声,最后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这让韶声觉得她似乎毫无变化。
还是旧日那位众人拥簇的梅三小姐。
连说话也是一样的不留情面:“哼,柳韶声,你如今倒是发达了?仗着元应时这反贼的势,狐假虎威,到我这里来逞威风?也不知道你这柳家一脉相承的软骨头,撑不撑得起这身金装?”
韶声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也说元应时?你不是……?”
梅允慈对这个问题反应极大:“你当我跟你们柳家人一般?只想着自己的儿女情长,而弃家国大义于不顾?呵,柳韶声,柳韶言,柳……照锋,你都是一类人。歹竹能出什么好笋?”
她猛地直起上身,一把抓住韶声的手,声音恨恨。
唯有提到柳镜池时,有片刻的停顿,终究未直呼其名。
“哈!一定是方必行那老狗,乱传我不知节义,追逐元应时到此!真是犬吠狺狺!像他这种养不熟的死狗,才会将人都想的同他一般!”梅允慈不给韶声反应的时间,接着咒骂。言辞愈发激烈。
她抓住韶声的手收得更紧,要把她往自己眼前拖:“你转告柳照锋,既然不让我死,把我放在柳家,那就做好你们柳家逆贼要被我害死的准备!”
说到此处,她面上神色,已几近癫狂。
旁边侍立的佩刀侍女听见这番话,立刻出手拦下梅允慈。
“少夫人乏了,快歇下吧。”她的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人从韶声胳膊上剥开,端端正正地摆到床上躺好。
梅允慈身子不能动,口中却不停:“柳照锋,我知道你在外间偷听!不必偷听,这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受了方必行的威胁,弃石晴城的百姓而走,弃周大人而走!他威胁你,要将娶了我这个罪人的事情昭告天下,你竟信了!小儿之言,有何可信?我当日若能自戕成功,一切便了!我都不怕死,你怕什么?又不是你去死?”
石晴城便是浔江南岸第一城,柳镜池力拒北敌之处。
”男儿生于天地,毫无担当,也只配做偷听这等龌龊之事!你对得住谁?你谁也对不住!“
说到最后,嘶哑的声音已近哽咽。
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强撑着,不让它们落下来。
那制住她的佩刀侍女苦口婆心地低声劝:“少夫人,别说了,将军夫人还在……”
梅允慈被她这样劝,骂得反而更来劲了:“柳韶声?她是哪门子的将军夫人?委身贼人,能有什么……唔唔唔!”
话还未完,便被侍女捂住嘴巴,再不能说出什么恶语了。
“将军夫人,实在是对不住。夫人也听到了,我们少夫人刚被少爷从鬼门关下救出来,伤重未愈,脑子还不大清醒,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恳请夫人在少爷的面子上,多多包容。”侍女忙不迭地向着韶声道歉,额头上都急出了冷汗。
韶声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她不方便,我就不再叨扰了。”
转身出门,韶声发现,柳镜池果然静立在门口。
见韶声出来,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二妹要回了吗?”
笑容不知是尴尬,还是苦涩,或者二者皆有之。
话中绝口不提梅允慈。
“要回了。兄长可否送送我?”韶声也体贴地避开这个不太好的话题。
“当然,当然。”
马车上,韶声问:“兄长整日郁郁,可是因为嫂子?”
关于梅允慈与柳镜池的事情,她其实是想知道的。
“……”
柳镜池却沉默了。
良久。
久到韶声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柳镜池突然长叹:“是,也不是。”
又艰涩地补充:“此事于你是叛逆,二妹当真……要听?”
“我知故国山河破碎,可……允慈同我结发,我当真错了吗?”
他接着喃喃。
仿佛不是说给韶声,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她说的对,我什么都对不住。”他垂下头,以遮掩泛红的眼角。
“二妹,我之所想,你现在知道了,日后想对谁说就对谁说吧。”
“……”
韶声不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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