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是连这等小事都不愿听我的。安宁,你如今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晏安宁甚至从中听到了些许委屈的意味,像是在控诉她耍小性子不许他忙于公务他都听了,她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愿顺他的意……
还什么州官百姓的,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在她眼前,倒在她这个平头百姓跟前儿,放低了身段,耍着无赖。
只是强弱逆位,最是动人心,晏安宁也不能免俗。当下抿了抿唇,便随他去了,只是嘴里小声嘟囔着:“……若是我那大姨父杜大人瞧见您这副模样,还不得吓坏了?”
顾文堂微微地笑。
杜浔哪里需要等到这时候才被吓坏?这姑娘练他的字迹已然有了七八分神似,像杜浔这样的官员,平日里没少和他批的公文打交道,先前若是瞧见了,只怕早就惊得说不出话了。
口中却是顺着她的意思:“……早晚都要被吓着的,不是吗?既如此,又何必费心费神担心这些。”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极为温柔沉静,却又像包裹着一团火焰一样,诠释着势在必得的意味。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然从她的颈子边缘移走,他甚至没有触碰她,就已经让她面红心跳。
晏安宁不禁呼吸一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出门前太夫人找她说话的场景。
遭受了这般打击的秦太夫人,待她的态度竟然一如既往的亲善,半点重话也没有同她讲。
她还从太夫人口中听闻了顾明珍的婚事——这本是该被寿禧堂独藏的秘辛,可太夫人却全说与了她,话里话外,竟然都是在替顾文堂说着好话,像是生怕她不将顾文堂放在心上似的。
她觉得愕然。
哪家的高门大户,轮得到媳妇来挑拣家里的爷的不是?像太夫人这样出身名门,又养育了出息的儿女的老寿星,理应更不会将儿媳妇放在眼里——便如她待马氏那般,恩威并重,又容不得她挑衅顾文忠的威严,对顾家的孙辈不利,那才是正常现象。
是以,那时她的感受,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受宠若惊四个字来形容了。
细细想起来,能让这样的老人家放下架子来迁就她,也只能是因为顾文堂在她面前说了些了不得的话了。
纵然今日是来杜家做客,可她的脑子里,其实一直在反复跃现着顾文堂的面容。当她一出门就瞧见了这人专程来等她,一颗心便开始怦怦地跳着,灼热难言。
在外头,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一张与他笔锋相似的拜帖就能吓住一位四品大员,偏偏是这样的人,居然愿意为了她,煞费苦心地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将自己说得不值一提,只为能让她尽快得到太夫人的认可——作为首辅夫人,顾家儿媳的认可。
她很难不去想起前世。
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地逢迎着谢氏,自以为自己和未来的婆婆一向相处得不错,可直到真嫁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做无用功,且从头到尾,努力的只有她一个人。
顾昀那时口口声声眼里心里都是她,却甚至不愿替她同谢氏转圜一二,但凡开口,不问对错,总是要她多让让谢氏,多让让顾明珍。就好像,她一直在家里闹事似的。可这种敌对关系,何尝不是顾昀一手造成的?
回府时,顾文堂同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宽敞,他却非要捞她到怀里,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沉沉地笑:“……今日去见杜夫人,聊得还不错?”
平日里她出个门,也不至于耽搁到快到晚间都不归。
他听了消息放心不下,故而从内阁出来,便坐着官轿径直来了这胡同。
晏安宁垂眸想了想,嗯了一声。
杜夫人的脾性同江氏如出一辙,都是平和温良的性子。她也能瞧得出来,能再瞧见她这位血亲,杜夫人是打心眼里高兴,拉着她说了许多体己话,吃的喝的,但凡家里有的,都恨不得让她尝一尝。
这一世,没有江氏的离世横亘在二人中间,晏安宁也愿意以更加和善的态度去对待这位大姨母,甚至,从她口中听说关于母亲未出阁时的星星点点,也能让她无比动容。
据杜夫人说,她的母亲在家中的姐妹里,一直是最才华横溢也最有主见的,瞧上去也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可性子却极傲,许多人许多事,都难入她的法眼。众多年轻公子使出浑身解数想博美人一笑,往往也都是败兴而归。
这样的描述,与晏安宁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印象大相径庭。
那些只留下零零散散记忆的时光里,她只记得母亲被父亲整日忙得不着家的事情气得缠绵病榻,两人只要一碰面,便会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母亲惊闻父亲在外头不是在奔走做生意,而是悄悄养了外室,且那外室还育有一双与她年岁相仿的儿女时,第二日夜里她便自己断了药,硬生生地将自己逼死了。
长大后,晏安宁心里其实一直觉得母亲很软弱——倘若她是她,她定然不会将手里的东西拱手让人,更不会独自留下自己年幼的女儿在世间受苦。
可时至今日,她才从大姨母林夫人的话里,窥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或许,母亲真是太傲了。
她一身傲骨,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姻缘是一场彻头彻尾失败的故事?只怕无论是背叛了她的夫君,还是抢夺了她的爱情的外室并一双私生子女,甚至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晏安宁,都被心高气傲的母亲视作了她失败的印证。
她无法接受这样轰轰烈烈的失败,也不愿再委屈自己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争斗一个男人的心,所以便毫不犹豫地赴死了。
前世的晏安宁,其实也面临过类似的境遇。
但她那时怀着一颗在顾家寄人篱下,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的心,实然并没有什么傲骨可言。唯一差点脱轨的一次,便是顾昀那时发了疯地想轻薄她时,她怒气上涌拔了他的玉簪想寻死的那一回。
一直以来,她大概都是懦弱的,遇到事情,宁肯苟活,与小人比命长,也不肯为了所谓的名节名声自戕。
可方才,大姨母竟然说,她很像从前的母亲。
是什么会带来这样的改变呢?难道是因为她意外地获得了前世的记忆,不再只拥有一个谨小慎微寄人篱下的表姑娘的见识?
她心知肚明,那不是根本原因。
身后的人揽着她的腰肢,呼吸扑在她的脖颈上,隐隐能察觉出他的疲惫,可就这样一会儿过后,他就睁开瞳眸,坐直了身子,像是从她身上获取了些难言的力量似的。
晏安宁忍不住扭身回望他,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瞳眸,细细地观察着里头的自己。
“做什么呢?”他不免失笑。
晏安宁有些怔怔的。
那张依稀能辨识出表情的面容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眼角眉梢全都是放松肆意的神采,像是这世间的任何事都难以打倒那个小姑娘似的。
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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