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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罗茜知道吗?”维多利亚用问句打破沉默。
“她知道。”威廉说。“每次我向她提起这些事,她都微笑着告诉我: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正是她的大度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连道歉无法被接受。”他哀叹着说。
可怜的罗茜,她总是那样贴心。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在维多利亚再次陷入了沉思。罗茜的行为不是很令人反感吗?维多利亚难以理解自己的想法。冒充者如果换成他人,她会认为这是充满恶意的侵犯;而当“犯人”是罗茜时,她感受不到愤怒,有的只是满怀的怜悯。她甚至想立即冲下楼,要给罗莎林一个紧8得令她难以呼吸的拥抱。
那么又该怎样评价利亚姆?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关于是非对错,通常维多利亚有很笃定的看法——非善即恶——如果海国的法官都是她这样的人,所有审判时间将会缩短三分之二。假设此刻维多利亚正在参与一场庭审,作为陪审团的一员的她会投出“有罪”的票;而当她看见被告人的脸,看见那是威廉·韦德,她会站起来高喊“无罪!”。并非出于她对威廉的感情,单单是因为威廉是她所熟知的人里面,最有礼貌、最有风度、最学识渊博、最正直和善良的人——她认为仅这些就具有足够的说服力了。
这样的思考教维多利亚感到恐慌:她发现自己那坚如磐石的正义立场变得轻飘飘地,毫无分量,并且像悬在房屋尖顶上的一块木片一样摇摇欲坠。她在心中不断地为威廉找理由开脱,狡猾得像一位为了打赢官司而不择手段地诡辩的律师。她无法保持客观,于是更加确信伯爵夫人将小沃尔特视为弱点的原因是出于浓烈的爱意——因为偏爱教人失去判断力,失去原则,最严重时甚至失去自我;这样的偏爱是道德之躯上的软肋,人性的弱点。
维多利亚与威廉相顾无言,她的脑海中思绪万千,盘根错节。利亚姆是那样自尊心强、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过去二十几年顺遂的人生,让没有受到生活的锤炼的他更加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击。而让他说出这些话,就像是从他喉咙里扯出一条条荆棘,每一个字都划得他鲜血淋漓。这时维多利亚痛苦地意识到:原来利亚姆对自己在医学上的成就缄口不提,原来他的房间里看不见任何奖章或是荣誉证书的原因,不完全是出于他谦逊的品格——因为在利亚姆眼里,学位证书和海国医学会赋予他的“神经外科学先锋”的称号,更像是耻辱碑;而他每参与一次突破性的外科实验,却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时,都要再被科学冷嘲热讽一次。将利亚姆击溃的不止是对罗茜的歉疚,更是他对自己无以复加的失望。
维多利亚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没有崇高的理想。”她温柔地对威廉说,将这一句作为之后那些安慰的话的开场白。先前的思绪因为过于混乱而被她先冷落到了一边。
“什么?”
“我想你还记得,孪流城省属皇家警校的前身是皇家军校。”维多利亚说。“在海国还没有正式建立现代的警察体系之前,警察的执法任务都由皇家宪兵担任,所以早期的‘警察’和士兵一样,都在军校里接受训练。是在南米帝国侵略战结束后——在高级军官的‘摇篮’搬去了离海神更近的圣泉城之后,军校才变成了现今的警校。”
维多利亚望向书架上韦德先生的画像,“我们的父亲都是孪流城皇家军校最后那几届学生。”她轻声说,更像是人们回忆往昔时的喃喃自语。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回威廉身上,“我之所以重复这些你已经了解的事,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我的初衷既不崇高也不伟大。我只是简单地想离我神秘的、不常陪伴我左右的父亲更近一点;我想追随他的脚步,步他的后尘,去看他看过的海外的世界,去经历他的在异乡的经历——但你知道这是法律不允许的。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想着也许去上培育过他的学校也算是无限接近我的目标了。”
威廉轻笑了一声,不带丝毫嘲弄,只是因为心脏发热而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是一种“症状”,当他对一个人的喜爱达到一定程度而引发的幸福感满溢时会出现的“症状”。
“理想没有贵贱,理想形成的动机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品行。”维多利亚又补充道。
威廉抿了抿那抹微笑,鼻腔里长而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感到一种被赦免了的轻松。
“我很羡慕你,维琪。”威廉说,上身微微向维多利亚倾去。“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付诸实际,尽全力活在你的理想里。而我——”他停顿了一阵,“作为一个男人——并且到了这个年纪,仍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目的和意义何在。”
“在知道我短暂的医者生涯是如何终结了的之后,你大概也想知道我是怎样开始跟尸体打交道的,对吗?”威廉说。
维多利亚用温柔的目光回应他,没有否认。
“我们第一次在警署相遇的时候,我在你眼里读到了这份疑问。”威廉解释道。“我想向你问好,想与你搭话,但是……”他声音弱了下去,没有说完这句话。“虽然不太合适宜,但我想我该感谢罗茜的‘操纵’——或者说撮合。”
', ' ')('维多利亚不得不同意。威廉自半年前开始在离她只有几十级阶梯距离的地方实习,但是在这六个多月间,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在一起到松林堡出过外勤之后,他们也再没有交流——他们不可能交流,谁也不会先开口,哪怕她会偶尔刻意路过他工作的停尸房,而他在每次瞥见她的身影时,都会在心中默念几百次她的小名。她在感情上太骄傲,而他太懦弱,如果不是罗莎林将他们“关进”同一屋檐下,他们更不会为各自的目的成为“搭档”。
“让罗茜产生误会也是我们的责任。”维多利亚说,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这样的口吻足以让威廉明白:她并不生罗茜的气。但是维多利亚用了“误会”这一词,确确实实让他感到怅然若失。
他们谁也无法找到更好的说辞去非恶意地欺瞒罗莎林,因此灯光黯淡的房沉寂了一阵,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私语了一阵。在这个时代,把各自的闲暇时间都花在对方身上的男女若不是恋人关系,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我们的重逢是蓄谋已久,还是海神的旨意?”维多利亚半开玩笑地向威廉索要她等待多时的答案。
“可能,都不是。”
“在我离开医院将近半年后的一次家庭聚会上,我遇到了沃特福尔先生,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师。他告诉我法医是很受皇家教会和政府看重的‘稀缺资源’,宗教等级比医生要高一级;另外,我不必再花费时间去重读基础医学,受训练时间能缩短几年;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与病人家属面对面交流——不需要承受他们眼中的情绪负担,我只需要‘翻译’尸体上的内容并上交尸检报告。”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我相信老师会告诉我这些,是因为父亲向他抱怨过我的无为与平庸。父亲坚持:男人必须要为社会、为国家和神明做出贡献。他无法接受他的儿子是一个失败者……”他边说边侧过头,仿佛是在躲避韦德先生的画像垂下来的视线。“所以在那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大学。”
“在了解真正的我之后,你大概很后悔你认识我吧。”威廉最后加上了一句。他笑了两声以遮盖他的紧张,但又恰巧是这笑声出卖了他的紧张。
维多利亚脸上表露出明显的惊讶,但不是由于威廉自认为的原因——不是因为利亚姆在她心中的伟岸形象如战火中的雕塑一样粉碎、面目全非。她更多是讶异于威廉对自己的贬低,讶异于他的自卑。
她思考时总是沉着嘴角,缄默不语。而这样的神情让威廉更加紧张,促使他双唇颤抖着倾倒出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抱歉,维多利亚,我不够好。”他说。
我对你来说不够好,于是我选择不告而别,退出你的生活。维多利亚默默把威廉没有展开来说的话补全。她像是刚刚灌下一瓶名为“情绪”的烈酒,猛烈的酒劲使她头昏脑涨,难以思考——直到这一刻维多利亚才意识到这是杯内容复杂的鸡尾酒。入口时,她先尝到了糖浆那具有欺骗性的清甜,随后是橙汁的酸涩;接着,酒精无理地充满了整个鼻腔;而她最后品尝到的,是那种触碰到喉头便会令人忍不住干呕的浓重的味道——先前她没能辨认出这种味道,现在她终于记起,这依旧是陈年的遗憾与委屈。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们本可以……”维多利亚小声吐露出句子的开头,然后就停在了开头。几年前的她会掩面向威廉哭诉她的不甘与煎熬;哭诉她的心脏是如何被对他的爱而不得的思念挖空;哭诉她情窦初开时的憧憬与幻想是如何因为威廉不负责任的逃避而灰飞烟灭的。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学会:这一切毫无意义。“本可以”是所有或大或小的遗憾的开头,而那些人们口中“钻牛角尖”的人,钻的正是”本可以”的死巷。
沉默再次充斥了这个房间。壁炉越烧越旺,气氛却不断地降温。威廉感到无所适从,于是开始频繁地道歉。
他在心中咒骂自己,语气恶劣——和他过去几年里,每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的态度一般恶劣。然而在他以为事情一定会按照他所设想的最坏的情况发展下去时,维多利亚却回给他一个甜蜜得令他难以置信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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