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姑娘,你既然已经看过这上面写的什么,就应该知道,吾王的父亲魏崇出自淮阴魏氏,那是才德闻名天下的百年大族,昔年名望极盛,更有不少文人仕子竞相赞叹淮阴魏氏风骨……”
李绥真说,淮阴魏氏家风之严,时人谁或不知?魏氏子弟多出贤能之士,王父魏崇更是引得当时九国竞相拉拢。
而最终魏崇却成了盛国太子谢清荣的门客。
可清荣太子的处境并不好,他虽贵为太子,却并不得盛国那位老而昏庸的国君喜爱,他在朝中更是举步维艰。
当时的大盛早已是烂到根里了,谢清荣孤立无援,年少的他骨子里更还有些优柔寡断。
最终在谢岐精心设计的家宴上被杀,此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发了丧,称老君王因太子被害,忧思过度,一夜殡天。
新帝谢岐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诛杀魏崇。
几乎整个魏府的人都惨死在新帝派来的兵卒剑下,魏崇与其夫人当场死在他们那年幼的一双儿女眼前。
因为魏昭灵和魏姒尚且年幼,新帝为了昭示所谓的仁德,便将二人充作奴隶。
在那样的年代,女子沦为奴隶,便注定会拥有比青楼女子还要悲惨的人生。
后来魏崇的护卫劫囚车,原本是要尊魏崇生前所留遗言,将魏氏长子魏昭灵救走。
在一双儿女之间,魏崇选择了魏昭灵。
但魏昭灵却并不愿意抛下他的长姐,在逃跑路上,他为了保护魏姒,孤身一人引开了追兵。
听着李绥真的话,楚沅不由想起那场梦里,他浑身泥土尘埃,坐在囚车里,从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来到她的眼前。
还有兵卒嘲笑他是个傻子,逃跑都找不对路。
仿佛这样就能毁掉他的尊严。
“不过是少了一个魏家的女儿,新帝谢岐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要魏氏长子仍在他手里,那便已经是对淮阴魏氏最大的羞辱。”
“为了让公主免受苦难,王他为奴三年,其间所受之苦究竟几何,我……也实在不知。”
李绥真不知道,楚沅却清楚。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的全是自己梦过的那些关于魏昭灵的画面。
“相比起王,公主的处境却是好了太多,她平安无虞地长到了十五岁,才算与王重聚,后来王登上王位,她便成了夜阑唯一的长公主。”
“可她偏偏喜欢了宣国的那位春和君,”
李绥真摇了摇头,“时年宣国与其他三国合谋算计我夜阑,王重病缠身之际,长公主姒一意孤行,坐上了宣国春和君派来的马车,跋涉山水终至宣国,嫁给了春和君。”
楚沅看李绥真将那张从通史上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她忽然问,“你不是后来才当的丞相吗?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的家事?”
“长公主走前,曾来看过吾王,我那时候耳朵好使得很,在外头听长公主说的。”李绥真将纸团塞进衣袖里,再看向楚沅时,神情便又有些复杂,“姑娘,你或许还并不了解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平常的人谁不想活着?可王他,却偏偏拼了命的折磨自己。”
“先是为奴三年,后来又为灭谢氏江山步步谋算……他早已是一身病骨,却偏偏在登上王位后就再不肯喝一口汤药。”
“也许他杀了谢岐,灭了谢氏王朝,就开始在等自己死的那天了。”
李绥真越说,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他选了太子清荣母家的一个少年住进魇都王宫里,我和张恪还曾做过那少年的老师,楚姑娘,你说……王他是什么意思,我等能不明白么?”
“也许是夜阑臣民压在他的肩上,所以王才选择等死,而不是自戕……”
李绥真将那通史合上,“王一生苦痛良多,既然现在,他以为长公主没有叛国,以为长公主还活着……那,我们就让长公主活着吧,那是他唯一的血亲,他珍视的长姐,也许这样,他就能好受些。”
魏昭灵幻想出了一个活着的魏姒,那是他潜意识里创造出的影子,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他的长姐。
他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他很有可能是得了幻想症,所以才会忘了他长姐的背叛,忘了她早就离开故土,成了他国黄土之下的枯骨。
楚沅无法想象的是,在她梦里慢慢长大的少年,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捱过那些痛苦的岁月。
可她记得他的变化。
记得他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笑的眼睛。
自闭的小哑巴彻底逼疯了自己才算活了下来,可当他踩着血腥与尸骨一步步地走上这世间最高处时,他却又在盼着自己死。
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与事,能令他听来,看见,就觉得心中热切。
好像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每一秒,于他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熬煎。
当蒹绿再热了药端来,李绥真却将药碗接过来,递给楚沅,“姑娘,还是你去吧。”
楚沅也没犹豫,将药碗接了过来,在蒹绿与春萍推开殿门时,她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有人在咳嗽。
楚沅知道他醒了,就连忙端着药碗掀开了重重的纱幔走到内殿里。
榻上的年轻男人已经坐起身来,此刻就依靠在床柱上,一张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他听见脚步声,偏头便看见了楚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