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朝堂上,掀起了一场不能算小、却也实在称不上有多大的风波。
当今天子明熠龙体有恙,经太医院诊断后急需至青州百草谷静养,故而决心退位,令第九女明昙登基,开创新朝,为下一任天承女帝!
这个决定甚至都没有提前同朝臣商量,便是一道圣旨兜头砸下,让整个太极殿都鸦雀无声了半晌,才堪堪有人回过神来,茫然地互相对望。
第九女明昙即位?
虽然但是这可是位公主啊!
不少大臣们的脑瓜子里嗡嗡作响,一半装着永徽公主的丰功伟绩,一半装着女子怎能继承皇位的疯狂叫嚣,左右脑互相打得兵荒马乱;而在此情形下,还是多年与明昙斗智斗勇、抗压能力最强的都察院率先回过神来,赶忙纷纷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陛下三思
礼为朝廷大统之本,若不遵礼法,岂非威严尽失?左都御史刘大人神情肃穆,扬声说,自古以来,历代帝王若要内禅,也只应将皇位传于储君,即东宫皇太子!可九公主毕竟仅有镇国公主之封号,并非储君,实在无法服众,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群御史也鹦鹉学舌,跟着他重复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兴许是被明昙骂得多了,败绩积攒到了质变的程度,刘御史这回的虎皮大旗竟还很有几分道理:古礼当头,传延百年,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遵循祖制,哪有将公主立为太子的道理?
皇太女?那更是无稽之谈!
他学得聪明,知晓永徽党早就摩拳擦掌,勤等着历数九公主的建树,所以便没抬出明昙的女流之身说事,反而把重点放在了礼这一字之上,反复强调明昙身份尚不够资格即位,竟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生怕刘御史倒打一耙,反手扣个大帽子下来,将自己说成是目无礼法之辈。
朝堂上,都察院这厢乌泱泱跪了一大片,那厢的永徽党也气得面色铁青。
这种分明知道对方在强词夺理,却无力反驳的感受,当真令人血压直往上涌!
于是,不少官员都悄悄将目光投向前列,望着一直闭口未言、脸色却同样不怎么好看的温朝大人,正待等他上前分辩
却不料,这回率先出声的,竟然会是龙椅上那位本该静静聆听、最后才作拍板的帝王。
哦?不遵礼法?
皇帝笑了笑,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他的语气听上去游刃有余,好似根本不受刘御史的理论所枷般,只侧头望了盛安一眼,淡淡说道:朕之所为,可从不曾像刘爱卿说得那样,有半分不遵礼法之处呐。
刘御史在朝野任职多年,对陛下也算是知之甚详,此时一听他这种语气,心下便是一个咯噔,慌忙抬起头,只见盛公公忽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捧了个卷轴,圆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高声喊道:此乃太。祖烈帝之遗命,众臣听旨
甫听盛安报出太。祖的名号,满朝皆惊,立刻撩袍跪拜下来,垂首静听。
兹朕生于乱世,有幸平定家国,自少则慕于前朝德贞女帝治下之盛景然璇玑公主早亡,此等奇女子后继无人,虽朕身为男儿,亦多抱恨。
德贞年间风光不现,天下女子苦乱世久矣,朕之发妻亦然故而,朕怀此景仰,以行其志,愿沿袭其朝之制,复镇国公主之封位同皇太子,可袭帝位!
话音刚落,满堂官员都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众所周知,太。祖烈帝深爱其发妻宁氏,与其携手扶持、伉俪情深。然而这位宁夫人命中不幸,早早故去,致使烈帝痛不欲生,称帝之后更是空悬后位三年,以奠其妻。
有了这样一段值得抱憾终身的人生经历,也难怪他会追忆德贞年间的民风开放,叹息于璇玑公主的病亡
如若后世能够再迎来一位女帝,是不是就能让天下女子活得更好?
如若他的发妻宁氏能够转生到那个朝代,是不是就不会再面临种种危难、忍耐病痛,最终独留他一人得享大权?
没人知道当初的烈帝是如何作想,但他亲手写下的这份诏书,却成为了今日得以支持明昙顺利登基的、至关重要的武器。
如何,刘爱卿?
皇帝垂眸,望着刘御史跪在地上打颤的身影,淡淡道:这封太。祖亲笔的诏书,密传于历代帝王,一直被收置于天鸿殿的暗室之内不过倒也不知,这究竟当不当得起你口中所标榜的那个礼字呢?
刘御史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开国太。祖御诏,怎会担当不起?
若是拿出前朝德贞女帝立镇国公主时的圣旨,他还能辩驳一二,拒不承认;奈何此时此刻,盛安手中的明黄卷轴上,分明就加盖着烈帝的玉玺大印
他的眼睛瞟过礼部那群满脸松了一口大气的糟老头子,顿时觉得一阵牙疼,恨不得能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找个地缝钻进去。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微臣惶恐,先前不知此乃烈帝遗命,满口胡言,万请陛下恕罪
刘御史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哭丧着脸,使劲差遣自己的舌头,十分言不由衷地说:镇国公主殿下位同皇太子,即位登基乃是顺理成章,臣等自当恭迎新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最硬的茬子都不得不软化下来,在场还有谁敢同明熠唱反调?
大臣们对视一眼,立刻知机地行了大礼,声如山呼海啸般齐齐道:恭迎镇国公主殿下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一幕,未来的太上皇陛下满意颔首,与盛安对视了一眼,心情顿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
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地退位内禅,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龙鳞了!哈哈!
呜呜呜呜父皇当真好生歹毒,这是个什么烫手山芋!
作为一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明昙满心都是崩溃与拒绝。
然而,多亏皇帝和永徽党的不断努力,短短几天,朝野上下便都做好了迎接新帝的准备,她也必然逃不过五月丙寅的吉日,只能乖乖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搂好,戴上冕旒,成为这个朝代即将迎来的新一任帝王。
钟鼓三鸣,上达天听。
天上太阳金灿,宫内旌旗招展。太极殿外,文武百官皆至,群臣面朝东方,分列于南北跪拜,居中则用大红织毯铺设了一条长长的通路,绵延数里,直通白玉阶梯上的朱漆大门。
而在织毯的尽头,明熠一身明黄的龙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玺,眉眼间逐渐带上了一丝柔和而自豪的笑意。
吉时到,恭迎新帝
日头至于正东方时,盛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的声音传来,礼乐与钟鼓声也愈发加大。明熠顿了顿,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身影,信步踏上织毯,缓缓走来,身后衣摆曳地三尺,头上的金玉冕旒在日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辉。
天子吉服,衣画而裳绣,日月星辰十二章。
明昙走在织毯上,如瀑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与艳冠无双的面容。一阵微风吹过,将大红衮衣的袍袖吹得飞扬,可她的神情却依然平淡而威严,稳稳踏上白玉长阶,来到明熠的面前,与此生最为敬爱的父皇两厢对视。
钟鼓闷响,声声入耳,明昙忽然抿唇而笑,脸上故作的沉稳消失殆尽,仿佛仍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公主,一如既往般活泼可爱。
父皇。她笑着说,龙鳞不负所望!
看着比从前长高了许多的女儿,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明熠心中顿觉一阵酸涩,几乎想要落下泪来。